马夏澄非常高兴。
    正如任重所说，他之前只表现出了基本的工作能力，不涉及到什么创造性。
    但真正聊过之后，任重给了他巨大的惊喜。
    任重不只有硬指标的智商，更有足够的创造力、联想力和统筹能力。
    重复基础的工作谁都能做，并不稀罕。开创性的思维和高屋建瓴的视野才难以复制，任重已经证明了这点。
    最重要的，马夏澄知道自己有最多的信息获取渠道，还有个庞大的智囊团，更有足够长的思考时间，综合考虑多方面因素，才得出如此结论。
    任重只学了一天的专业知识，只看过一段节选的“网”的模拟投影，再从自己口中得知了一些边角料的隐秘消息，便迅速得出了一样“正确”的结论。
    两人的信息并不对等，观点却一模一样。
    只有一个解释，任重的智商在自己之上。
    以前马夏澄从不承认世上还有谁比自己更聪明。
    这并非自负，而是事实。
    在他的生活圈子内部，实情就是这样。
    但现在，任重用不足一天的时间让他迅速认清现实。
    世上能人千千万，一山还有一山高。
    不是没有别的聪明人，只不过自己过去没遇到而已。
    此时此刻，马夏澄并不会嫉贤妒能，反而只遗憾于深讯马氏曾经的规则，让他直到现在才接触到任重。
    另外，坐拥深讯马氏纯血血统的他也并不怕被取而代之。
    不管任重再强，也注定了只能成为他手下的“打工仔”。
    “那么，关于替代品，你有什么想法？”
    马夏澄问道。
    任重伸出一根手指，“首先，我们要确定有没有可能重建‘网’的物理结构。”
    马夏澄：“不能。”
    任重开始简单分析，“所以我们肯定不可能弄出第二个‘网’来，因为做不到。那么到第二个问题，如果我们用足够多的墟兽晶片组成阵列式超算，最终能达到什么水平。别的不讲，我首先排除一点，那就是不管再努力，我们制造的超算都不可能赶得上‘网’的皮毛。”
    马夏澄连连点头，“是的。”
    任重说得越多，他越是佩服。
    任重：“目前，源星的基础科学达不到……好吧源星就没有基础科学可言。总之就是客观条件支撑不了源星人类的最高需求。所以，替代品的目标定位必须调整，以够用为第一要务。如果达不到够用的标准，就没有耗费资源去制造替代品的必要。”
    “另外，距离大迁徙只有不足二十年，时间也在考虑因素范围内。如果完成这件事的耗时超过十五年，做起来同样没意义。那么，怎样的程度才是够用呢……”
    “假定我们能，并且已经制造出了够用的新超算，通讯设备的功能一样重要。众所周知，由于墟兽的存在……”
    马夏澄像个学生一样举起手。
    任重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讲。”
    “目前协会已经敲定计划，由深讯集团牵头，源星军工为辅助，其他七家龙头企业为辅，全力开发卫星通讯系统。大约在两个小时前，相关技术人员已经完成理论认证，确定了这件事的可行性。该计划被命名为复苏计划。算上模块设计、组装工艺设计、搭建生产线、产能爬坡、设备调试等多方面因素，复苏计划能在五年内达到百分之三十的完成率，在十年内全部完工。当然，前提条件是我们这边得论证制造替代品的可行性，这件事情做起来才有意义。”
    任重闻言，稍微愣了愣。
    他其实挺受震撼。
    根据对深都城内的局域网使用体验，再结合自己在21世纪使用无线网络的具体心得，任重推测复苏计划完成后，源星的通讯能力大约能达到2050年的地球的水平。
    这条科技树与跨星系远航相比不在一个层次，仿佛是跛着脚走路，但依然值得惊叹。
    源星的科学体系与地球不同，以前压根就没点卫星通讯这株科技树。
    现在这复苏计划，说白了就是从零起步，能在十年内达成目标，殊为不易。
    任重思考了片刻，说道：“考虑到电磁波通讯的衰减、大气层对电磁波的遮挡与漫射等等因素，我认为复苏计划不能只着眼于卫星。”
    马夏澄：“怎么说？”
    “频率越高的电磁波波长越短，穿透大气层时被吸收的能量就越大。所以卫星本身不应该使用高频短周波，应该使用低频长周波。但具体到地面上，在同一个城市或者城镇里，存在着大量终端设备，信息吞吐量又会很大，这时候低频长周波的数据承载能力又不够用了。所以我们在城市内部应该使用高频短周波。复苏计划应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主攻卫星，第二部分主攻地面信息分发，第三部分主攻信息压缩，就是研究怎么用更高的效率将地面的信息与卫星的信息链接起来，也就是建立基站。第三部分的工作既包括研发基站，也包括改良信息压缩能力等等方面……”
    马夏澄闻言，愣了很久。
    任重这边还在侃侃而谈。
    聊着聊着，任重发现对方已经没了动静，“部长？部长你在听吗？”
    马夏澄陡然回神，“任重，我想把你推举到复苏计划里去担纲负责人。”
    任重连连摆手，“我提出的都只是些个人猜想，我也就是个纸上谈兵的人。真要具体落到实处，我无能为力。贪多嚼不烂，与其琢磨这些，我们还不如专攻重建算力。”
    马夏澄：“对，对。这样，我现在就向协会申请，将你正式调入深讯集团。”
    任重一摆手，“等等。”
    马夏澄：“嗯？怎么了？”
    任重：“我想知道我的报酬如何。”
    马夏澄眉头皱起，“你不是已经成为七级公民了么？”
    任重笑着摇头，“那只是部长你让我来这边的敲门砖而已。说真的，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更喜欢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算我不参与深讯集团的事，一样能在阳升市里美美地当我的土皇帝，说不定我还能将统治版图继续扩大，积攒更多资源。大迁徙的船票也落不下我。没有足够好处，我又凭什么在这里做奉献呢？”
    马夏澄：“我可以给你开出天价报酬，比你经营任氏集团能获得的收入高很多。”
    “那么，贡献点呢？”
    “这……”
    马夏澄被任重问倒了。
    别说是他本人，现在整个协会都“身无分文”。
    金融体系都蒸发了，又何来报酬？
    马夏澄：“可是，可是这工作很重要，关系着源星的社会稳定。”
    任重继续反问：“稳定是别人的事，权力与享受是我自己的事。马部长你是深讯集团的继承人，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将会是源星上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九个人之一。而我不同，我曾以底层荒人的身份活了二十来年，好不容易才等到机会一飞冲天，翻了身。我没资格去在乎那些虚无缥缈的荣誉感，只想得到足够踏实的利益。就算复苏计划完全成功了，我的产品用户能变成我的资源吗？不能。我能和马部长你一样，成为源星上最有权势的九个人之一吗？不能。我当然会更倾向于在自己的地盘里享受人生，这很合理。”
    话聊到这里，马夏澄终于明白任重的真实想法。
    事儿不是不能办，但他得不见兔子不撒鹰。
    如果任重只是个普通公民，马夏澄会倾向于动用手中的权力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强迫劳动”。
    但是，任重并不普通。
    他是促进会的高级会员、嬴浩的心腹、紫晶矿业的半条命根子、阳升市的第一实控人、固定资产超四万亿的新晋富商、唐古集团的新晋区域副总……
    虽然这每一个身份在深讯集团面前都不足为惧，但全部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还是有些难顶。
    良久后，马夏澄宣布缴械：“任重，我是真心实意的器重你，也是真诚的邀请你。我也感觉得出来，你并不是很厌恶我这边的工作。你就直接说出条件吧。”
    任重打了个响指，“马部长的确是爽快人。首先，我必须要澄清一点。我虽然很自信，也感谢部长你对我的青睐。但这对我来说的确是个全新的领域，我可以帮你们，但我无法承诺和保证自己最终能做到什么程度。”
    马夏澄：“这很合理。”
    “第二，随着智脑技术的重新开发进度逐步提高，通讯网络的重建，源星的社会秩序必定会慢慢恢复。我必须要获得先发优势。简单的讲，就是我统治的区域要获得新技术和新设备的优先体验权。我不能容许出现自己卖力干活，手下人的日子却越过越差，等到大迁徙时我反而成了个空有技术没有丝毫权力与财富的孤家寡人。”
    马夏澄考虑了一阵，“这也合理。”
    “第三，我需要得到一些人才。部长你应该知道，我之前曾短暂地去下源京市第二监狱度假，我非常欣赏那边的一些狱友，包括霍东华、钱望慎、花月岚等等人。我希望协会能还他们自由，并让他们成为我的员工。”
    马夏澄犹豫起来，“这……”
    “花月岚是个了不起的天才程序员。她之前的工作是维护《梦幻民宿》。这太大材小用，让她成为我的下属，我会更有信心。”
    马夏澄考虑了片刻，“好。”
    “第四，我不会在深都城坐班，要回星火镇。马部长你应该在星火镇设立一个分支机构，围绕我开展工作。”
    “这……”
    任重：“我是个十分感性的人。工作环境是否令我感到舒适这点非常重要。”
    “行！”
    见状，任重终于咧嘴一笑，“先就这些了。部长你只管放心，我并不是个只会索取不知回报的小人，我会尽最大的能力完成好你安排的工作。如果最后确定了我真没办法胜任，也不会占着茅坑不拉屎。我会向你坦白，并给出赔偿。甚至，我可以接受你的审判。”
    马夏澄摇了摇头：“古语有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点我懂。”
    “那就多谢部长理解了。”
    ……
    下源京市，第二监狱。
    花月岚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别墅客厅正中央的一张摇椅里。
    已经断网两天了，这让她突然从繁琐且枯燥的游戏维护工作中解脱了出来。
    但她并不感到欣喜，反而非常不适应。
    并且，她心中有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不详的预感。
    她对深讯集团最大的价值就是用《梦幻民宿》来创造财富。
    但现在“网”没了，《梦幻民宿》没了，财富也没了。
    很自然地，她也没了价值。
    大约从昨天开始，听说已经开始有C级囚犯陆续被处决。
    原因是没了“网”的监视，罪犯管理工作的难度开始呈几何级数增加。
    罪犯的潜在危害性又被进一步放大了许多，更没了可以支付住宿费的财富。
    虽然目前死的基本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之辈，不值得同情。
    但花月岚依旧免不得兔死狐悲，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
    毫无疑问的是，这日子一定不遥远。
    顶头上司对她本来就极为不满，只是拿她没办法，又舍不得放弃《梦幻民宿》这现金奶牛，不然她早该死了。
    花月岚勉强坐直身子，到吧台前给自己泡上一杯热茶，轻呡一口。
    说起来有点奇妙。
    前不久第二监狱里来了个短暂的住户。
    虽然大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包括她花月岚在内的大部分人对此人都有点相见恨晚。
    这人仿佛每个人肚子里的蛔虫，知道所有人的喜好，与人交流时又总能说出叫人感兴趣且爱听的话。
    不仅如此，与这人交流非但能变得心情愉快，就连专业领域上也能颇有些心得体会。每每回想，总对他的某些话拍案称奇。
    他的博学令人惊叹。
    他的正直也让人敬佩。
    他的洒脱风范更是常人学不来的，只叫人心折。
    花月岚自言自语起来。
    “如果‘网’真没了，以那家伙的本事，肯定能活得比所有人都更滋润吧？也不知道他真正的理想究竟是什么，到底能不能实现。如果有机会，还真想和他认认真真地合作一次。说不定能创造出比《梦幻民宿》更好的游戏。唉，真可惜，我……”
    就在这时候，房门被笃笃笃地敲响。
    花月岚猛然坐直身子，脸色变得惨白，瞳孔里充满了不甘与无奈。
    片刻后，她又软倒在沙发里，索然无味地摆摆手，“算了，死就死吧，反正每个人早晚都会死。”
    她懒得去开门，又等片刻，房门却又被敲响了。
    花月岚眉头皱起。
    她开始感到奇怪，疑惑地想着。
    如果是来处决犯人的执法者，根本不会敲门。
    更没理由在第一次敲门后没人搭理的情况下继续敲。
    去看看究竟是谁？
    是霍东华要提前出狱了，所以来和我打个招呼？
    带着这样的心思，花月岚慢慢挪到别墅门口，用力拉开本该由智能管家操控电轨才能打开的重型铁门。
    “咦？你怎么来了？”
    门外站着的，正是笑眯眯的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