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维安闻言，脸色稍稍一变，似乎是想反驳点什么，但很快肩膀又垮了下来，“也许吧。我确实不知道什么叫荣耀。算了，反正你别看我这样，我会做好我的工作。你得明白，你是在和整个工作舰里排名前一百的程序员说话。你对我也得尊重点。”
    艾哈迈德：“你……”
    马维安别过脸去，不再说话，只是想起了一个家族中旳故事。
    别人都以为深讯马氏位高权重，权势滔天，可如同他这样的核心家族后人，却从一生下来就被灌输自己是为了“网”而存在。
    自己人生的意义就是给“网”当保姆，当工具。
    宇宙赐予了马氏一族这样的才能，就必须当好一个工具，否则便是浪费自己的才能。
    到了舰队之上，这种灌输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被进一步增强了。
    马维安曾经对这“工具”的自我定位根深蒂固，深信不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自己表现得越来越出色，又被不断地送到越来越高的位置，他反而对这种责任产生了疑惑。
    他常常会想。
    自己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作为一个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他曾经问过父亲马夏云。
    他问父亲，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你的儿子还是一个好用的编程机器。
    马夏云没有回答他，只打了他一巴掌。
    此后，马维安开始变得不那么努力，开始吊儿郎当，但哪怕他明明在偷懒，也比绝大部分人更强。
    当他面对工作时，哪怕经常走神，却依然能非常好的完成。
    这让他分外苦恼，明明我都自暴自弃了，可我的本能却不听使唤。
    我的内心分外抗拒，但潜意识却又仿佛乐在其中。
    这该死的天赋……
    你都没有问过我到底要不要给我，就让我变成了这样的人。
    所以，马维安来了工作舰队，却又表现得与过去一样。他就是来给自己找个去死的理由而已。
    但在猎鹰号里，他身边的情况只发生了一点改变。
    那就是没有了那些因为才华而不管他做什么都夸他的人，只有艾哈迈德这个因为他的态度便总对他毫不客气的武夫。
    马维安总因为刺挠艾哈迈德而挨训，但却乐在其中。
    这至少能让他觉得自己活得不那么像一个工具，更像个人了。
    工具可没有挨骂的资格。
    见他又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惫赖模样，艾哈迈德深呼吸两口气，重又坐下，稍微缓了缓才说道：“算了，既然当初你能通过选拔，至少能证明你的水平没有问题。哪怕你的工作态度不行，但你的能力应该足以弥补这缺陷。所以我不与你计较。请你立刻回到你的岗位，不要再拿任务当儿戏。”
    “好吧好吧，我听你的。谁叫你是我的舰长呢。”马维安耸耸肩，坐回到自己的操作台前，再懒洋洋地抬起右手，单手在操作台上拨弄着。
    马维安的眼睛微微眯缝，似乎显得恹恹欲睡，但手上的动作却不慢，如同蝴蝶穿花。
    同时，他面前的工作台显示仪上又有大量的代码类信息快速涌现，表明他的脑波链接也进入了高频调动。
    这般景象，倒是让正欲再教训马维安，让他打起精神的艾哈迈德欲言又止，最终又闭上了嘴。
    到如今，猎鹰号上的船员们已经相处一整年，虽偶有矛盾，但相互间却都明白对方的能力。
    马维安对信息设备的操作方式与普通技术员不同。
    其他工作舰上的技术员大多只能按照人工智能研究院提供的技术规范进行标准操作，不能也不敢随意改动，否则很容易出纰漏。
    马维安本就是参与制定技术规范的人之一，又加上天性跳脱，便总喜欢在完成技术规范的标准操作后，额外增加些个人发挥。
    艾哈迈德起初对此极度反感，但整整一年下来，马维安的行为却并未带来什么恶果，反而连续两次利用低功率信息流扫描观察背景信息流辐射，发现异常端倪，再迅速申请到“网”的算力协助，精准预判了两次小规模的暗能量团碰撞引发的混乱引力场，为附近的其他工作舰做出预警。
    鉴于此，艾哈迈德也就不说什么了。
    这次马维安又是故技重施，额外借用了能源，来做点自己的花活。
    不曾想，二十秒后，马维安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猛站起身来，“不好！”
    “怎么了？”听着他这语气，艾哈迈德·萨米也紧张起来。虽然他讨厌马维安，但从来不会轻视这人的能力。
    “来不及解释了。”马维安手指先是飞快地舞动着，似乎正在高强度完成操作。
    然后，他回过头，满脸狰狞扭曲，还带着一点恐惧，却又有股莫名歇斯底里的激动，“萨米舰长，启动超机动模式，将工作舰两侧的增强喷射引擎全部预热起来，把反推介质推进载荷仓，预加热到八千度以上！”
    艾哈迈德一愣，“你在说什么？这会让我们至少损失2%的储备能源和反推介质，我们还要在这里再坚持四年。”
    马维安脸色一僵，突然又变得懒散起来，“算了，你说得对。反正都是要死的人，又何必在乎这些。我这就关闭超临界信息流雷达扫描，也不会向其他工作舰广播我的发现。就这样吧。四年，啧啧……你还真会想。”
    马维安突然转变的态度反而让艾哈迈德心头一紧。
    萨米舰长听出了自己这位技术官心中那股浓浓的求死之意。他百无聊赖，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
    当一个没有什么追求与信仰的人已经决定去死，并且也预见到自己马上会死时，那么对这世界不会再有丝毫留念，也不会有丁点遗憾。
    “好吧！莪向你道歉！我听你的！我现在都听你的！”艾哈迈德猛地坐回工作台：“启动最高预警机制，所有人坐稳！”马维安嬉皮笑脸地一笑，“这就对了。”
    随着艾哈迈德话音落下，猎鹰号里另外九名船员也各就各位。
    工作椅旁边的八点式安全带自动弹出，将所有人牢牢固定其上。
    全覆盖式作战头盔也从顶部垂落，戴在了所有人头上。
    深海缓冲液开始从紧急作战仓的各处缝隙快速涌入。
    “启动超机动，预热增强引擎，将超临界信息流雷达的读取数据进行全舰队通报，请求本部算力辅助。”
    说完这些后，艾哈迈德的面前终于看到了由马维安将纯粹的数据进行图像化后呈现出来的场景。
    在马维安的预测计算模拟中，原本风平浪静的黑迷雾区突然变成了波涛汹涌的风暴之海。
    这是一场巨大的暗能量碰撞引发的爆发，源自黑迷雾区上边沿两个质量堪比源星的暗能量团的交错碰撞。
    爆发瞬间释放的能量已经逼近了终极大爆发的临界值，影响范围足以覆盖四分之一个黑迷雾区。
    除了在安全通道内航行的前沿仿真工作舰，绝大部分中继工作舰都将受到这轮爆发的影响。
    这并非刘安的阴谋，纯粹是大自然的恶意。
    ……
    伊苏·洛克看着眼前的模拟星图，夹着烟的手指在剧烈地颤抖。
    五分钟前，星图中的信息链数据网还一切如常，997条纵向数据链稳定可靠，横向辅助数据链虽然一直在变化中，但交叉网式链接依然可以保证稳定性。
    但就在刚才那一瞬，突然之间，一个又一个代表工作舰的数据节点快速熄灭，断开链接。
    最先熄灭的是411-31号工作舰。411线同时中断。
    附近的红色虚线正在增强，可惜尚未来得及重建链接，又有一艘又一艘411-31附近的其他工作舰接二连三地熄灭。不但411线未能重建，附近的其他数据链也陆续断开，仿佛是有一张无形的深渊巨口狠狠啃向这片区域，将这里的一切瞬间吞噬。
    灾难的发生并非没有预警。早在两分钟之前，981-27号工作舰已经发出全舰队警告。
    技术官马维安指出，根据他对黑迷雾区中的背景信息流变化模拟验算，推测出工作舰队的正前方已经发生了一场剧烈的暗能量爆发。
    对于暗能量这种“隐形的魔鬼”，常规的无线电雷达、光学雷达扫描根本无效，没有反射，只会被轻易吸收，只能根据太空里的交叉引力场变化以及细微的背景光和信息流变化，来进行粗略的估测，准确率无法做到100%。
    但马维安的建议还是得到了“网”的高度重视，并且在第一时间让所有工作舰进入高度戒备预警机制，提前预热引擎。
    但自然灾害的可怕之处便在于，即便人类提前有预警，也很难躲得开。
    引力场的扩散速度是光速。
    工作舰的最大飞行速度只能达到0.2倍光速，工作舰仿佛是面对海啸的小小快艇，根本避无可避，只能听天由命。
    更可怕的是，这次暗能量爆发的覆盖面积极大。
    “网”很快给出辅助模拟数据。
    模拟图显示，997条纵向数据链都在风暴的席卷范围内，无一幸免。
    伊苏·洛克当即决定结束任重的冷冻状态，将他唤醒。
    但任重的苏醒还需要时间，并且由于他身份的特殊性，不能轻易使用紧急唤醒模式，至少得要一个小时后任重才能投入工作。当然，其实就算任重这时候是醒着的，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鼓舞一下士气，又或者提前为被迫叛离帝国而做一些新的打算。
    在任重醒来之前，伊苏·洛克、梁启发、郑大发、唐悠韵、高雅和当前的军事指挥值班统帅文森特·范霍伊已经提前进入了在线会议室。
    在会议正式召开之前，工作舰已经开始执行分散机动。
    位于中心部位的工作舰很难幸免于难，但处在相对边缘区域的工作舰似乎还有机会再挣扎一下。
    伊苏·洛克摆出数据，再说道：“中心区域的工作舰已经无力回天，但序列在一百以下和九百以上的工作舰可以通过分散机动多坚持一段时间。可是，根据‘网’的提示，紊乱引力场依然会席卷大片区域，刚好会覆盖20到30的横向序列的所有工作舰，就像是有一把巨大的刀横向切了过来，让我们的数据链接完全断开是不可避免的事。”
    年迈的文森特·范霍伊揉了揉眉头，提出不同的看法，“我认为那些断开链接的工作舰不一定就已经炸毁。工作舰的性能十分优良，操作员也是优中选优，即使面对这种困境，也一定有机会活下来一部分。所谓的暗能量爆发的本质，就和古人驾驶着小风帆闯进风暴大海一样，哪怕九死一生，可终究还是会有人越过汪洋大海，去到另一片大陆。现在他们全部失联，只不过是因为暗能量爆发造成的紊乱引力场和辐射能太强，切断了信号而已。具体的操作命令已经下达，接下来，我们只能一边等待伯爵大人醒来，一边相信战士们了。”
    另一边，艾哈迈德·萨米的猎鹰号早已提前开启了规避动作。
    虽然暗能量爆发的核心冲击带尚未抵达，但已经开始有小型的撕裂暗能量团以光速零零散散地扑来。
    马维安全神贯注地盯着投影屏，脑海中进行着快速的算法调动。突然，他再手指一动。
    一个战情提示模拟图便被投送到艾哈迈德眼前的投影幕上。
    萨米舰长看到前方第二象限区域正有一块捕捉半径为3400万公里的小型暗能量团斜刺里扑来，将会在115秒后抵达。
    艾哈迈德毫不犹豫选择向左斜向机动。
    106秒后，猎鹰号脱离引力捕捉半径。
    艾哈迈德甚至来不及喘息，马维安又发来了新的信息。
    这一次，是三块正在互相靠近的暗能量团呈三角形包围而来，三个引力场的捕捉区域完全重叠，猎鹰号躲不开了。
    艾哈迈德·萨米脸色一白，纯靠直觉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
    他非但不减速，反而向前加速而去。
    他选中了三股引力场重叠生成的中间点。
    那是一条笔直的直线，也是唯一的生机。
    只要他维持住猎鹰号的重心顺着这条线前进，便能让三股强大的引力相互间形成微妙的平衡。
    宇宙虽大，但生机却又只在这一条线，误差范围不能超过两米。
    一百零七秒后，顺利通过。
    舰船里甚至来不及欢呼，马维安又一次给出了新的危险提示。
    这次的躲避要轻松很多，只需要做一个常规机动即可。
    马维安终于不再吊儿郎当，反而变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狂热。
    艾哈迈德先完成预置机动的编制，然后扭头看了马维安一眼，“干得不错，马维安。”
    马维安虽然没转脸看他，但嘴角却弯起一抹弧度。
    “萨米舰长，别紧张，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我们将迎来狂风暴雨，请拿出你的极限。我们的序列是981，是最有机会活下来的纵向序列舰船之一。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