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目送着林木去上班之后,晏玄景回到书房里,把信整理完,准备连带着厚厚的一沓照片去山里送信的时候,晏归悄咪咪的摸进了书房里。
晏玄景不动声色,手上动作飞快的拿了个文件袋盖住了那一沓彩印照片,抬眼看向走进来的晏归,问道:“做什么?”
“给你娘亲带封信啊。”晏归说着摸出了自己已经写好信件,说道,“我觉得你娘亲会很喜欢现在的中原。”
晏玄景看了看晏归:“她不喜欢人类。”
“不喜欢长得不好看的人类而已,可惜人类大多平平无奇。”
晏归说着,大喇喇的往椅子上一坐,一眼就看到了晏玄景还没来得及包起来的信件。
这信件有些厚度,内容也不少,晏归扫了一眼,有些惊讶:“你平时话那么少,怎么写个信这么啰嗦。”
因为不止是单纯的信。
晏玄景不想跟晏归说话,却见晏归拿起了他写好的东西,微微偏过头来:“我能看看?”
晏玄景顿了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点完头晏玄景才发觉这是晏归少有的会征求他意见的行为了——他一贯是我行我素的,想到什么就直接做了,很少回去顾忌别人的感受。
至少晏玄景就没觉得自己的感受有被晏归多放在心上过。
晏玄景看着认认真真翻阅起他书写的信件的晏归,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重新去拉了条凳子过来,坐在了晏归对面,打量着难得露出认真神情的晏归。
晏玄景曾经听他娘亲说过,当初晏归死缠烂打四百多年,她正眼都没给过一个,纯当晏归是个臭弟弟,天天在她面前跳来跳去,要不是那张脸实在长得好,不然早就被她一巴掌糊墙上抠都抠不下来了。
最后她选择晏归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因为她有一次意外看到有妖怪找到了晏归求他帮个忙。
用晏玄景娘亲的话讲,就是晏归瞬间就脱胎换骨跟换了个狐狸似的。
完成了从哈士奇到头狼的完美蜕变。
晏玄景就没怎么见过晏归认真的样子。
除了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被别的妖怪在自家宫殿里暗算,差点嗝屁的那一次之外。
但那个时候他还太小了,实在记不太清,至今只能从一些书册的记录上窥见那段时间里晏归雷厉风行的手段,和当时举国上下人人自危的氛围。
“你这个,是想试试改变大荒?”晏归放下了手里的信件,问道,“出发点呢?”
晏玄景倒是一点都掩藏的意思,十分直白地答道:“林木。”
晏归反应很快,马上就明白了晏玄景的意思。
肯定是担心林木不适应大荒,所以就干脆尝试着着手把那些林木会不适应的地方改掉。
年轻。
晏归想。
就跟他当年追在媳妇屁股后边,摘星星取月亮的哄着时一样。
晏归一点没觉得这个出发点有什么问题,甚至还觉得儿子果然是他儿子,心里美滋滋。
要晏玄景说他心怀天下想要开创一片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晏归才会觉得他脑子是不是哪里不对。
“难。”晏归很干脆地说道。
“我看过人类的近代史了,他们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到现在也才三百年不到。”晏玄景说道。
妖怪真要做起来,应当可以更快才对。
大荒的话语权,归根结底是掌握在少数一些大妖怪手里的,正儿八经想要做事情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就是需要联合而已。
晏玄景并没有接触过这方面,晏归看看自家儿子,也觉得是时候跟他说一说这中间的利害了。
晏玄景头一次跟晏归针对这类事情有交流。
也是头一次觉得晏归这只老狐狸有了“父亲”这一具体形象。
要说以前晏归在晏玄景眼里是个什么样子,用两个字来形容,大概就是傻逼了。
毕竟从小打到他记事以来,晏归在他眼里就没干过什么靠谱的事。
就比如跑去别的大妖怪领地里喝得烂醉如泥赖在别人家里不走这种事,晏归隔三差五就要来一次。
以前是没有人领他回来的,但后来晏玄景嫌丢人,每次都会定时定点的去找自家亲爹,把爹拎回来。
晏玄景觉得自己性格跟爹妈两个都南辕北辙,八成就是小时候经历得太多,被生活磋磨至此的。
他一边想着,一边顺着晏归的说法,给之前写的大纲做出改动,到最后收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晏玄景把手里的东西收好,顺便把他爹的信件也放进袋子里,目光扫过晏玄景手边上那一沓厚厚的彩印照片,迟疑了一瞬,有点犹豫要不要寄回去。
晏归推了推小人参送上来的水果和点心,吃了块西瓜,可得意的对着晏玄景摇头晃脑:“臭小子还是太嫩了,你怎么就没继承你爹我这一身几乎要透体而出的聪明才智呢。”
晏玄景面无表情的看着瞬间变回原样的晏归:“”
“有的时候我真怀疑你的技能点是不是都点在脸上了。”
晏归看着废掉好几版的大纲,唏嘘叹气,然后摸出手机来点点点。
晏玄景扫了一眼,发现晏归点开的是某款著名女性向换装手游,而晏归眼都不眨一下一挥手就氪了好几单。
“你现在花的是我的钱。”晏玄景说道。
晏归抬眼看看自家儿子:“胡说八道!分明是林木的!”
“不是。”晏玄景纠正他,“准确来讲,是帝屋的。”
晏归手上动作停都不停,特别理所当然:“我帮他这么多,花他点钱怎么了!”
“你说得对。”
晏玄景点了点头,然后神情如常的把那一叠彩印都拿了出来,转头离开了书房。
你搞我这么多年,我搞你几次怎么了。
晏玄景进了山,把手里十分厚实的资料交给了负责送信的妖怪,想了想,又从自己的小纱袋里翻出了一堆当初买来的毛毡玩具,在送信妖怪略显惊悚的注视下,一股脑的交给了他。
聂深跟在林木后边在街道办报了个道。
他就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安静无声的找了个角落坐下来,看着挂坠之中的画卷发呆。
大黑轻轻捅了捅林木:“他怎么回事啊?我看他情况比上次来的时候好多了,怎么反而更自闭了?”
林木也不知道怎么说,那毕竟是聂深的私事。
他只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能做的事情也不多,上了二楼资料室把跟蜃和鸾凤相关的资料都拿了下来,跟聂深分着看。
这么一查,林木发现鸾凤是五百年前就在另外一个单位里登记入户了的,这么多年下来帮着做了不少事,还拿了许多人类那边给她颁发的特殊奖章。
“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妖怪。”林木小声说道。
聂深安静的翻着资料,没有应答也没有说话。
大黑竖着耳朵听着他们这边的动静,忍不住凑了过来,瞅了一眼:“你们查鸾凤啊?”
林木转头看了聂深一眼,而聂深只是专注地看着跟蜃有关的资料。
于是林木看向大黑,问道:“你见过鸾凤吗?”
“见过,长得挺好看的,性格也好,就是”大黑挠挠头,“老是买醉。”
吴归在那边搭腔道:“她有了孩子,近几年已经好很多了,你是没见过她刚来中原的时候,才成精不久吧,成天泡在酒坛子里,问她怎么回事吧,也不说,就是哭。”
林木一怔,聂深在那边抬起头来,看向了吴归。
“那是怎么回事,她后来说了吗?”林木问。
“说是自己太无能,有恩有仇都无处去报,求遍了三界,连恩人的孩子也没找到。”说到这里,吴归抬眼看向了聂深,这才想起来聂深就是蜃的孩子,而鸾凤的恩人,正是蜃。
思及聂深的经历,他一咂舌,一时间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各人各有各自命——这种运气的事,上哪去说理去呢。
聂深只是平静的听了,平静的点了点头,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一切一样,收回落在吴归身上的视线,继续看起了眼前的资料。
林木趁着午休去给聂深买了台手机,教会他基础操作之后,聂深就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如何使用。
林木再见到聂深是在两天之后。
他站在林木家院门外边,找到了正探着几根枝条,跟林木和几个小妖怪玩橡皮筋的帝休。
帝休落在他面前,看着聂深,眉头微微皱了皱。
“我见过鸾凤了。”聂深说道,“她跟我说了一些事情,我也想起来了一些。”
鸾凤说蜃当年被卷入两个大妖怪的争端之中是天降横祸,无妄之灾。
整个梦泽都是被城门失火所殃及的池鱼,蜃死后那两个在梦泽边上打起来的妖怪也没有活过多久就死去了。
那个时候鸾凤先天不足,还没有修炼到家,蜃死后她在偌大的梦泽里找了两年都没有找到聂深。
蜃把聂深藏起来了,谁都找不到。
仇人尸骨无存,亲人也早已经无影无踪。
聂深孑然一身这么多年,却从来没觉得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加空荡孤寂。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说道:“我是被母亲藏在了梦泽之下的,那里很安全,是母亲诞生的地方,处处都是幻象。”
蜃这种妖怪,是自水泽幻象之中诞生的,本身虚无缥缈甚至于不能称之为生灵,但天地之中总能生出惊人的奇迹来。
蜃就是那个奇迹。
幻象所成的妖怪,不同于任何有形之物。
蜃本身也跟外边那些生灵所成的妖怪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自己蹲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过过日子也很开心。
可她太特殊了。
这种能够将自己与虚空化作一体,不会被人发现却又无处不在的妖怪,实在是太特殊了。
触手可及的奇迹总是容易招人觊觎。
他的母亲很强,但尚且年幼的他却极其弱小。
聂深想起来了。
想起母亲把他藏在了哪里,想起是谁把他从安全的地方哄骗出来,将他骗进了无主之地,想起是谁在他浑身怨气冲天的时候,恰到好处的出现在他耳边,对他说我们是一样的。
那个声音对他说。
——我们是一样的,被丢弃在这里,人人都要杀我们,天地不管,不如干脆先下手为强。
聂深想起那个把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的幼小的他勾出梦泽去,一路哄着他前往无主之地的声音,抬眼看向帝休,说道:“我知道怎么处理帝屋的那个怨气。”
“我会杀了他的。”
聂深说话的语气平静无波,宛如一滩死水。
帝休沉默许久,轻叹道:“不要用你的命去换他的。”
“谢谢。”聂深干巴巴的扯了扯嘴角,看了帝休好一阵,说道,“你们都很好,要是我能早点遇到你们就好了。”
可惜他运气向来糟糕。
可是运气这种事,他上哪说理去呢?
“青丘国——从青丘国西城出来,往正南六百里,有个叫帝休谷的地方。”帝休看着聂深,温声说道,“你要是无处可去,就去那里。”
聂深张了张嘴,说了声好。
他话音未落,身形骤然一散,乘着风向着山中的通道去了。
帝休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林木刚从楼上跑下来,一下楼就发现聂深已经不见了。
林木探头探脑的看了一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帝休遮住了视线。
帝休伸手,将林木虚抱在怀里,嗅着林木身上同源血脉的气息,恍惚的想着幸好幸好。
幸好他的孩子不曾经历那些。
幸好林木没有数百年孑然一身遭受蹉跎。
林木下意识的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他小声问道:“聂深呢?”
“他回家了。”
帝休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