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五日，苏城。
    沈鹤霄正坐在苏城大学科研楼的办公室，批改本科生的期末试卷。
    这半个月，正是苏城的梅雨季，天气闷热又潮湿，每天都是灰蒙蒙的阴天，从早到晚连绵的小雨。
    苏城大学前两年新校区建成，人文社科和管理类的专业都搬去了新校区，但物理学院还在老校区。
    学校给他安排了独立的办公室，平时除他之外，还有他的科研助理陈西泰在。
    沈鹤霄除了学院里的日常教学工作，还有天文与天体物理研究所的科研任务。课题项目多，组里人手不够，院领导分配了自己的学生给他帮忙。
    陈西泰便是院长指导的在读博士生。
    傍晚，刚改完最后一张试卷，陈西泰敲门进来，坐在对面的位置。
    “沈老师，这周组会的时间，是调整到后天早上吗？”
    沈鹤霄抬眸，轻“嗯”了一声：“明天我有事。”
    陈西泰：“那今晚八点贺师兄他们组有个讨论会，好像是模拟实验的数据出了点问题，沈老师您有时间去看看吗？”
    沈鹤霄默了片刻，问：“八点？”
    陈西泰点点头：“对，是不是有点晚…”
    沈鹤霄：“还好。我过去看看，是幂律谱指数和分形耗散soc模型的预测值有差异吗？”
    ......
    又说了一会儿实验方面的事，晚上的会结束，沈鹤霄离开科研楼，开车回家。
    他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区，前两年新建的，家具设施都很新，顶楼的观景大平层，灰色调的现代简约风装修。
    一进门，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
    门口的柜子侧边，挂着一柄粉色带印花的雨伞，在这屋子里显得十分违和。
    沈鹤霄摘下腕表，搁在鞋柜上，随后，一边往客厅走，一边从通讯录里翻出备注名为「季老师」的电话号码，拨过去。
    对面很快接通：“你好？”
    沈鹤霄抿了下唇，难得紧张：“季老师，我是您13级的毕业生宋鹤霄。您最近有空吗，我回苏城工作了，不知道方不方便去拜访您。”
    季英笑着说：“鹤霄啊，你之前是出国念博士了吧？我明天就有空，你直接来我家，正好明天我侄女也从北阳回来。你们以前认识，季檬，你还记得她吗？”
    沈鹤霄眸中有藏不住的笑意，声线却依旧平静：“嗯，好像记得。”
    *
    这天，季檬难得早起，坐在被搬空的屋子里，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
    在北阳待了七年，马上就要离开，心里还有点不是滋味。
    好容易等到房东过来，验收完毕，把钱款结清，季檬拖着小行李箱下楼，打车前往机场。
    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现在交通工具发达，即时聊天软件很快，她谁都不想爱。
    这不，她在飞机上睡一觉的功夫，睁眼，就已经落地苏城机场。
    起飞之前，她给大姑发了微信，大姑说姑父会在到达层的门口接她。
    季檬取完行李，昂首阔步地走出机场。
    到达层门口的栏杆处站了一大堆人，探着脑袋朝里张望的、高举牌子接机的、黑车司机拉客的...
    季檬左看右看，没看到她的大姑父，倒是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沈鹤霄身形挺立，站在栏杆前面，鼻梁高挺，眼帘微低，精致的五官和轮廓在人群中很是惹眼。
    季檬一边找出姑父的微信，一边踩着小高跟走到沈鹤霄面前。
    “咦，这么巧，你也来接人啊？”
    沈鹤霄的表情不似寻常那般冷淡，声音很轻：“嗯，接你。”
    季檬愣在原地，没太搞清楚状况：“啊？”
    沈鹤霄已经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拉杆，简短解释：“季老师让我来的，我今天正好在她家。”
    第9章 9
    #09
    沈鹤霄身高腿长，拖着她的小行李箱往电梯那边走。
    季檬加快步速，才将将跟得上他，还不忘追问：“怎么让你来接，我姑父呢？”
    沈鹤霄侧眸看她，平淡地说：“他在帮季老师做饭。”
    季檬恍然地点点头：“这样啊。他们也真会使唤人，你过去是做客的，还让你出门接我，其实我自己打车回去也行的。”
    到了地下停车场，沈鹤霄带路走到一辆黑色的landrover旁边。
    他停住脚步，开锁，打开后备箱，把季檬的粉色行李箱放进去。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袖口又稍往下滑落几寸。
    季檬低着头，看见他腕上带的银色手表、小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以及，那些陈年的伤疤。
    沈鹤霄替她拉开副驾驶的门，没等她上车，径自去了驾驶位。
    这车很大，车内空间也相当宽敞。
    季檬系上安全带，听到砰地一声门响，沈鹤霄也上车了。
    她想了想，没来由地来了一句：“你小时候到底跟谁打架？”
    沈鹤霄正发动车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什么打架？”
    季檬靠在椅背上：“就你身上那些伤啊，你不是说跟人打架弄得吗？”
    “哦。”沈鹤霄默了片刻，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很低地说了两个字：“没谁。”
    季檬：“......”
    好吧，黑历史，不想说也正常。
    车内开着空调，小风吹得凉飕飕的，加上过于安静，这种冷感更加分明。
    季檬忽然觉得，沈鹤霄这人就像个大冰块，不爱说话不爱笑，大多数时候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只要他在旁边，周围的空气好像都要低上那么几度。
    车子驶出，她微微侧头，悄摸摸观察沈鹤霄。
    他五官和轮廓本就好看，肤色又白，尤其是从侧面看，还给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褪去了以前的少年气，眉眼也更加成熟。
    再往下，他今天仍是穿了件衬衫，纯白色的，光看起来质感就很好，估计价值不菲。
    季檬想起，她上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些爱凹造型的男生，开始学着在校服里面穿衬衫，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
    那时候她的审美也有点问题，还觉得那些男同学这么打扮挺帅的。
    有次周末，她就给沈鹤霄说：“感觉男生穿衬衫特别帅，像偶像剧男主，板板正正的。”
    沈鹤霄当时抿了抿唇，一言未发。
    季檬想到什么，马上改口，半开玩笑说：“但是吧，其实主要还是看脸。衣装靠人鞍靠马，如果长成你这样，披个麻袋都是好看的。”
    那时，沈鹤霄家里条件似乎不太好，大多时候都穿着校服。里面就是最简单款式的t恤或者毛衣，明显都有些陈旧，浮起一层小绒毛。
    不过，沈鹤霄一直很爱干净，衣服洗得特别勤，即使在夏天，季檬走在他身边，也只能闻到清爽的肥皂香。
    以前有很多次，看见沈鹤霄，她就会想到月亮，那种掩藏在乌云后，泛着微弱白光的月亮，孤独、清澈又冷漠。
    季檬正盯着他发呆，被沈鹤霄低哑的声音拽回现实：“别一直盯着我看。”
    她这才回过神，忙转回头，摸摸鼻子，小小声嘀咕：“...闲着也是闲着，看你又不用收费。”
    “你这样盯着我，”沈鹤霄静了片刻，沉着嗓音说：“会影响我开车。”
    “好吧。”季檬手指绕着头发，“那你又不跟我聊天，也不放个广播什么的，从机场到我大姑家得走一个小时吧，你不无聊？”
    沈鹤霄：“不无聊。”
    他顿了下，不太自然地说：“如果你觉得无聊，也可以跟我聊天。”
    季檬笑起来。聊天，那她可太喜欢了。
    “好啊。”
    沈鹤霄目视前方，微扬下巴：“聊吧。”
    “......”
    季檬的笑容在脸上僵住。
    哪有人聊天用这样的开场白诶，像是老师点名叫她起来回答问题一样。
    她眼珠一转，决定反客为主，学着他刚才的语气：“那你给我讲讲，你现在研究的课题是什么。”
    沈鹤霄侧眸看她一眼：“你确定有兴趣听？”
    季檬也扬起下巴：“确定，说吧。”
    沈鹤霄花了两秒时间整理思路，尽量用外行能听懂的方式，深入浅出地开始介绍，语速缓慢。
    “最近主要研究的，是双星系统的公共包层演化。如果两个天体a和b过于靠近，以至于a表面的物质受到b的引力强于a的引力，a表面物质就会被吸引到b的表面，ab得引力平衡点会组成两个等势面，也就是洛希瓣...”*
    说了大概两分钟，身边一点反应都没有。
    沈鹤霄转头一看，发现季檬靠在座椅上，双眼阖着，歪着脑袋撇向他这一侧，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着了。
    他转回头，继续沉默地开车。
    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闪过，沈鹤霄垂下一只手，将空调温度调高两度。
    *
    刚那一觉睡得很沉，季檬睁开眼时，恍惚了很久，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直到她斜着眼睛看过去，看见旁边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文献，和屏幕后面那张脸，才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