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4章 试探
九月初三,石勒等人又汇合了三千余老弱妇孺,离开霸上,一路东行。
押送他们的是黄石镇将路松多帐下的屠各匈奴兵。
与石勒一起被俘的百余亲随连声呼喊,试图拉关系,将他们放走,奈何无人应答,回应的只有老拳。
众遂死心。
路上断断续续有人逃跑,因为看守不见得有多严密。
无奈石勒那伙人目标太大,被看得最紧,始终没有机会。
他死定了。
而就在石勒等人继续上路的时候,凉州实际上的主人张骏率万余兵马抵达了高昌,数日内即击破叛将、戊己校尉赵贞,枭首之,并置高昌郡。
这一仗,距离遥远,他本不想来的。
但如今这个形势,他急需立威,而实力较弱的赵贞明显是一个非常好拿捏的对象,于是便率军西征,终获大胜。
不过他无法在此久留,九月初十,他又率得胜之兵班师武威。
临行之前,最后看了一眼高昌城。
在这个地方生活其实不是很容易,原因无他,太干旱了。
其地种粮,一靠井渠(坎儿井),二靠冰雪融水,三靠少量降雨。
就当前阶段而言,主要是靠高山冰雪融水,井渠修得还不够多。至于雨水,那真的太少了。
这个地方最大的价值,其实是作为西域商徒来往的中途休憩之所。
不过,对凉州政权来说,蚊子再小也是肉,在东出无望的情况下高昌郡也不无小补。况且,今后若能妥善经营此地,多修井渠,多繁衍人口,然后以此为基西征,还可以进一步扩大凉州的版图。
于是,他留了部分来自敦煌、晋昌二郡的兵马戍守——晋昌郡乃张轨时代分敦煌、酒泉二郡地所设,与武兴郡一样,主要用来安置雍秦流民。
以亲信杨宣为高昌太守抚理地方的同时,伺机进取西域。
戊己校尉、西域督护府、玉门大护军三营亦归杨宣管辖、调用,实际职权已经超出太守可见重视程度。
“君家系出名门,自当效仿先贤,建功于世。”亲兵牵来了马,张骏接过缰绳,仔细叮嘱道:“西边我顾不得太多了,你好生经营。”
杨宣心下一阵激动,这是独当一面的机会啊,谁不欣喜?不过,他还是必须做出关心主公的姿态,于是问道:“明公可是心忧朝廷之事?”
张骏闻言苦笑了下,道:“朝廷?哪个朝廷哦!”
杨宣眨巴了下眼睛,试探道:“明公欲尊奉哪边?”
张骏看向他,问道:“你说呢?”
杨宣立刻道:“仆唯以明公马首是瞻。晋也好,梁也罢,明公奉谁,我便奉谁。”
张骏心下稍慰,遂问道:“我若尊奉建邺琅琊王,君会怎样?”
“自愿追随明公。”杨宣毫不迟疑地说道。
“弘农杨氏可有子弟在关东为官,或幕职,或郡守……”张骏道。
“明公何不信我耶?”杨宣拍胸脯道:“我家徙居凉州几代人了,与他们素不相识。”
“哈哈,无需如此。”张骏笑道:“若不信你,焉能以高昌付之?”
说完,又叹道:“只不过,凉州似君这般忠勇之人,越来越少了。”
杨宣一听,心中有数,知道他说的是北宫纯、氾袆、隗瑾三人。
北宫纯直接就没回凉州,被梁王邵勋强留了下来。
这招倒也不新鲜,当年曹操就喜欢强留诸侯入京使节,委以官职。何况北宫纯与梁王乃旧识,留他也说得过去。在双方没有正式撕破脸的情况下,凉州方面甚至不好强留其家眷。
氾袆、隗瑾二人倒是没被留下,但他俩回来后,虽然较为谨慎,闭口不谈洛阳之事,但他俩还有很多随员呢,慢慢地消息就走漏了出去。
有人当面询问,梁王是不是特别礼遇他们二人?氾袆、隗瑾二人没有否认。
于是流言愈广,远近各县都将此事拿出来谈论,毕竟王子炙肉、梁王行酒之事实在太让人惊讶,太有传说度了。
有些人提起此事时还很自豪,说梁王真的非常欣赏他们西州士人,百般礼遇,堪称美谈。如此胸襟,又有如此识人之明,堪为明主,怪不得能做出如此大事。
朝廷使者抵达武威后,不过数日间,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然后只用了半日时间,便编纂了一份名录,将凉州有名望之人都报了上去,然后挑选贤良与其一起东行,返回洛阳。
这种事,张骏无法阻止,因为其中包括了阴、索、韩、马、阎等凉州大族子弟。
强行阻止的话,有可能会犯众怒——由此也可侧面看出凉州内部情况。
杨宣家中没什么合适的人,故没有派子弟东行,但他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如今凉州内部的裂痕更深了,相互间本来就没有太多信任,现在则更少了。
张骏很快在留守诸将的注视下走了。
行至敦煌时,他下达命令:增兵枹罕,晋兴、西平二郡兵及枹罕护军一营悉归辛晏统带。
讨伐赵贞胜利后,他会让府中将佐一起上疏,请封他为凉州牧,并第一时间发往洛阳。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试探。前番,天使至武威后,先训斥了张骏不奉贡赋之事,让凉州上下大为紧张。
不过,很快又发下了凉州刺史的官服、印鉴,言语间似有安抚之意,且并没有把话说死,凉州牧并非没有可能。
张骏有些迷惑,朝廷到底想怎样?
在没有被逼到绝路上时,他没有胆子直接起兵对抗,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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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消息次第汇来。
九月底,凉州奏疏一路加急送来,只了大半个月。
邵勋收到禀报时,正陪着奴一起吃饭。
看完后,只吩咐了一句:“先不要回复。”
这傻鸟,开国后就收拾他。
裴灵雁很快吃完了,然后领着女儿绵娘饮茶汤漱口。
绵娘是邵勋的七女儿,生于神龟四年(320)十二月,算周岁只有六岁多,还比较顽皮,方才缠着邵勋玩了好一会,还说要“骑马”。
一问,才知道是大姐符宝告诉她的,顿时让邵勋脸有些黑。
遣退府中仆婢后,邵勋四下看了看,见没人,于是“屈辱地”趴在了地上,让女儿好一通折腾。
不过他乐在其中就是了。
“阿爷。”漱完口的绵娘又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
裴灵雁端着一碗茶汤,置于桌上。
邵勋三两口吃完,端起茶碗漱了漱口,然后坐在胡床上,看着母女二人。
“看什么?”裴灵雁一边把女儿抱走哄着,一边看向邵勋,问道。
“这一生,值了。”邵勋感慨道。
少年慕艾时看上的女人,终于被他得手,还为他生了四个孩子(三子一女),可见喜爱的程度,地是一点没闲着。
陪伴之中,女人时常注意他的心情,宽慰他、开解他,让他很是放松。
他给其他女人情绪价值,裴灵雁则给他情绪价值,不一样的。
他是土狗,就喜欢抱着主母入睡,哪怕四十七岁的她已经年老色衰,哪怕什么都不做。
“韶华易逝,一晃二十余年,还有什么可看的?”安顿好女儿后,裴灵雁坐到了他身边,拿手摸了摸邵勋的脸,笑道:“四十不惑,你也是老奴了。”
老奴并非奴仆之意,事实上是熟人、亲人之间的一种亲密称呼。
比如《世说新语》中段子,温峤为姑姑物色女婿,最后自己上了,表妹见到时大笑:“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
老奴,更多是“老家伙”的意思。
“是啊,我也是老奴了。”邵勋说道:“儿女们都大了,连绵娘都七岁了。”
“阿爷,女儿八岁了。”绵娘纠正道。
邵勋愕然,又道:“那你说你三哥几岁了?”
“三哥十六岁了。”绵娘说道:“他喜欢读书、抚琴、吹笛,还会胡人跳的舞,好看……”
小女孩一时间也想不起更多了。
裴灵雁将女儿抱起,道:“念柳五年前开始学匈奴语、鲜卑语、乌桓语、羯语,小有所得。前阵子去桑梓苑,我看他带的行李中,还有西域胡商的书信。”
“那不是羯语。”邵勋说道:“恐是粟特文。”
“粟特?可是典籍中所载之‘栗弋国’?”裴灵雁问道。
“嗯,便是此国。”邵勋点了点头,道:“念柳通此文,倒让我颇为欣喜。凉州事务,或可帮衬于我。”
说到这里,邵勋很是高兴,在房中走来走去。
这么多儿子中,就三郎想到学外语,其他人都在搞啥呢?
“念柳先前提的凉州方略如何?”见邵勋心情好,裴灵雁问道。
“颇有可观之处。”邵勋说道:“十六岁能这样,出乎我意料。此为吾家麒麟儿,胸中有韬略。”
裴灵雁听了也很高兴,不过很快便叹息道:“惜性子软了一些,过于眷恋爷娘、弟妹,杀伐之气不足。”
听到这话,邵勋的脚步微微一顿。
裴灵雁收回目光,轻轻抚摸女儿的脸,绵娘有点痒,咯咯笑着跳了下来,然后伸出手,道:“阿爷,抱我。”
邵勋下意识伸出手,将女儿抱起,看着她可爱的面庞,神思不属。
“开国之后,我第一个拿凉州开刀。”片刻之后,他说道:“届时念柳也在桑梓苑一年了——唔,到时再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