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来花名册, 从案发前迄今,那下房里拢共住着十来号人,皆是各房客人的随从, 幸在这十来号人都在,暂无一人离店。
西屏捧着花名册凝着目光,呆滞了少顷, 随即眼睛斜到臧志和面上去, “衙门里好像只抬回去汪鸣的尸体,并没有他的衣物。”
“是。”臧志和点点头, “还有就是那把凶器, 是他自己带的刀。”
“一个逃犯, 怎么连随身的行囊都没有?”
臧志和恍然大悟,“您疑心是这些下人图财害命?对啊, 当日大人和姜三爷在汪家外头围堵他的时候,还瞧见他背着个包袱皮, 就算别的东西不带, 逃亡在外, 银子总要带上一点。姨太太怀疑得是, 极有可能是有人图财害命!”
西屏旋即看了眼屋里那张书案,向曹善朗道:“曹公子,借你的纸笔一用。”
曹善朗殷勤备至地跟着走过去, “二奶奶只管用,来, 我给你研墨。”
她将这花名册抄录了一份揣人怀中,踅出案将册子交还给夏掌柜, “有劳夏掌柜,去将这些人都请到园子里来, 我想看看他们。”
臧志和独自思忖一会,觉得有些不对,近前来摇头,“可是,那些随从怎么能是汪鸣的对手?”
西屏静静想着,猛然想起什么,又说要回那间栈房去瞧。曹善朗只得陪从,“二奶奶发现了什么?”
她自顾自一笑,“那只香炉。”
曹善朗不由得看她一眼。
一时出了仪门,复至栈房,西屏一径走去长条案前看那只香炉,里头的香灰的确是檀香,可味道却与她昨晚嗅见的不同,因端起那炉子递向曹善朗,“曹公子,这锦玉关用的都是这一种香料么?”
曹善朗点点头,“近来都是这种,连我那屋子也是点的这一种。”
西屏笑一笑,“不对,昨日我进来嗅见的就不是这种香,有人把香灰换过了。”
曹善朗面色一惊,“有这回事?”正巧夏掌柜进来回人都请来了,他忙问:“这间屋子没锁么?”
夏掌柜见他面色郑重,不由得啻啻磕磕起来,“东,东家只吩咐不叫乱碰这屋里的东西,没,没叫锁上啊。小的和伙计们都交代过,不许打扫,他们就没进来。”
“他们不进来,不见得没旁人进来!”曹善朗大为光火,抬手指着他,“你啊你啊,我不过忘了多嘱咐一句,你就想不到!”
西屏看他二人一眼,没说什么,仍旧转过头去钻研那香炉。
臧志和走近了,悄声问:“是昨日的香不对,还是今日这香不对?”
“今日这香虽然贵是贵了些,却不过是寻常的檀香,昨日那香,好像有些古怪。”西屏搁下香炉,轻轻蹙眉,“你方才说寻常人哪是汪鸣的对手,要是汪鸣中了迷香呢?”
臧志和点头,“这倒有可能,好汉难敌诡计,他纵有三头六臂,也强不过药。”
西屏朝那天窗底下踱去,在那里到处细看有没有人跳下来的痕迹,却在那面墙上发现小小一道刀尖划过的痕迹,旁边靠墙角有张小四方高几,上头摆着一盆兰花,顺着墙看过去,在那花盆和墙的缝隙中,似乎卡着个什么。
挪动花盆取出来,原来是张碎纸屑,她本欲随手丢掉,转念想起时修曾说过的,在案发之地,连一粒灰尘也有可能成为线索。她独自笑了下,眼睛里满是倾慕和眷恋,小心翼翼地将纸屑藏进荷包内。
这时听见曹善朗骂完了夏掌柜,她便走去问夏掌柜:“人都请来了么?”
夏掌柜忙拱手,“都在外头候着,可巧今日无人外出,这些随从都在房中睡午觉,没有遗漏的。”
西屏随他走出去,对着花名册审度那些人,论身材,只有四个人能从那天窗里钻进去,因此就留下了那四个细问。
正问着,没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是当中一个姓鲍的小厮的家主,也姓鲍,不知是在何处任何官何职,谱子却摆得格外大,腆着个大肚皮从那小路上走过来,“是谁敢私自询问本官的仆从?”近前一看西屏,便嚣张地理着袖口,“原来是个妇人,我却没听说我朝有妇人为官的先例。”
臧志和见此人肥头大耳,腻味了一下,昂首挺胸道:“这位奶奶是府台衙门的亲眷,因她聪慧过人,所以本府衙门请她帮着查案,这是本府之事,不与外路官员相干。”
那鲍大人十分鄙夷地斜他一眼,“你又是什么人呐?”
臧志和不端不正地打了个拱,“我乃是本府捕头。”
“一个捕头也来和我说话?没规矩!”鲍大人狠狠拂袖,又走去西屏身畔打量她,“向来听闻富庶之乡人才济济,我看不见得嘛,竟然还请个妇人来帮忙查案,难道扬州府的男人都死绝了?”
西屏扭头瞪他一眼,一看他满面油光,简直懒得理她,厌嫌地向旁走开两步。那鲍大人干甘休,欲追上去再说,不想曹善朗跨到中间挡了下来,朝他打个拱,“鲍大人,这位奶奶是我请来的,鲍大人有什么不平之言,尽可以对我说。”
鲍大人及时翻了笑脸,连回了好几个拱手,“原来是四公子的朋友,失敬失敬。今早上我还到处寻四公子,想请您一齐吃个饭呢,没曾想您在这里忙。”
“还是为昨日的案子,早日了结,我锦玉关也好早日清清静静地做生日嘛。”
鲍大人便将他那仆从鲍六拧到前头来,“快说!你这厮昨日到底做了些什么?可不要牵连到我!”
那鲍六忙道:“昨日下晌老爷没吩咐,我就一直在房里睡觉来着,从未踏出过房门半步!小的敢拿脑袋担保!”
那鲍大人呵呵朝着曹善朗笑,“四公子,我这小厮一向不会扯谎,这点我倒可以作证。再则说我鲍某人虽为官清廉,倒却不曾亏待过家下人,他怎么能为了个逃犯身上带的点银子去行凶杀人呢?”
西屏错身上前,“要是大人所说的‘那点’银子是几十上百两呢?自然了,几十上百两银子以大人的身份也未必放在眼里,可对寻常人来说,却不是笔小钱,足够诱人动心的了。”
“你这婆娘!——”
鲍大人正欲指着她骂,曹善朗又上前来调和,“不如我来出个折中的主意,趁着衙门的公差在这里,不如将这四个人屋子都搜一搜,图个干净。”
臧志和看向西屏,西屏将脚步轻挪,转过身去,忽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不过搜总比不搜好,便和臧志和使了记眼色。臧志和便打拱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曹善朗吩咐夏掌柜陪同着去,自引西屏往亭子里去坐。那鲍大人紧跟在曹善朗左右,好一通奉承,听得西屏不耐烦,自往吴王靠上坐着,一张脸只偏向亭子外头。
鲍大人正说到“前年上京”之事,曹善朗便竖起扇子摇了摇,也朝吴王靠前走去,“二奶奶还没吃午饭吧?不如我叫厨房里烧几样锦玉关的招牌菜来二奶奶品鉴品鉴?正好我也还未用过吃午饭呢。”
西屏扭过来瞄他一眼,“方才来的时候在那客房里,不是见曹公子正陪人吃饭么?”
曹善朗挨着那头坐下来,有意无意地辩解,“噢,那房里住的是一位熟人,预备上京去的。”
西屏微笑着瞟了那鲍大人一眼,“曹公子真是名士风流,朋友遍布天下。”
曹善朗看出她厌恶那肥得流油的鲍大人,有意讨好道:“全是托赖家父的威势,结识的人多,自然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人都有。不过能算得上朋友的却少,二奶奶请勿见笑。”
西屏不想多话,转过脸去不搭腔了,只把那小道望着。不一时见臧志和与夏掌柜押着那鲍六过来,走到亭子底下道:“还真搜出了些东西。”
说罢独自拧着个包袱皮跑上来,在圆案上打开,里头除了两身衣裳,还有七.八十两银子,再有一张写着汪鸣大名的路引。
曹善朗看了看,笑着睨那鲍大人一眼,“鲍大人,这可怎么说?”
那鲍大人当即怒得青筋暴突,跳到亭子底下踹鲍六,“好个没王法的东西,竟敢背着我做这杀人越货的勾当!”
鲍六跌在地上,忙起来跪着,咚咚朝地上磕头,哭道:“不是我,不是我啊老爷!老爷可要替我做主,我,我也不知道这包东西是怎么跑到我屋里去的!”
鲍大人气极,只是抬脚猛踹。西屏立在吴王靠冷眼瞧了须臾,又走回案前翻那些东西,“这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臧志和道:“在那鲍六的床底下。眼下人赃并获了,是不是将人押回衙门里去?”
西屏斜瞥了曹善朗一眼,心道,不管是不是这鲍六,到底是从他屋里搜出来的,不得不拿他回去,便轻轻点头。又对曹善朗说:“对了曹公子,屋子里那只香炉我得带回去当个物证。”
言讫便携了这鲍六与汪鸣的包袱并那只玉炉一道回城。进城二人各分了两路,臧志和先押着那鲍六去周府回周大人,西屏则自往衙门监房中来。
见了时修还未及说话,她肚子里先咕噜噜叫两声。时修一面拉她进来,一面问:“你奔波了这一日,别是连午饭还没吃?”
西屏登时有些委屈,“谁还顾得上吃呀,早上从这里出去,就同臧班头马不停蹄地赶去了锦玉关。”
时修懊悔不已,“要是为我的事把你饿坏了,我的罪过就大了。正好,狱头马上给我送饭来,叫他多备一副碗筷,你不嫌腌臜,就在这里和我同吃。”
这监房虽然简陋,收拾得倒干净,不过听说马桶都是一齐搁在屋里的,西屏自昨日来没瞧见,便又四处找了找,“咦,不是吃喝拉撒都在这屋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