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是有些醉了。
月色朦胧, 她?看不清崔循的神情,只觉眼前的人仿佛都有了重影,只有紧紧攥着?他的手才勉强有些许实感。
至于他所说的话, 也须得缓片刻, 才能渐渐反应过来。
到后来, 她?原本就不甚清醒的脑子已经?没什么成算,顾不得什么王家?、士族。只靠在崔循身上, 同他撒娇:“你?背我回去……”
她?以为崔循总会答应的。
可他却始终并?未松口, 任她?再怎么念叨, 也只道:“不应如此。”
最后还是翠微与?青禾终于寻到这里, 见此情形, 大惊失色地扶她?起身。
崔循仿佛还冷着?脸同翠微说了些什么, 语气十分严厉。萧窈记得不大清楚, 只记得自己不高?兴, 分开之时在他手腕挠了下……
日光透过窗牖,在床帐上映出海棠花窗的影子。
萧窈抬手看自己的指甲, 修剪得整整齐齐,算不得尖利,应当不至于留下什么伤。
崔循便是再怎么小气,也不至于同她?一个醉鬼计较。
及至起身用过朝食,正琢磨着?今日应当做些什么, 却见青禾苦着?脸捧了几册经?书进门。
萧窈瞥了眼最上边那册《南华经?》, 疑惑道:“我没要这些啊……”
“是崔少卿的意思。”青禾欲哭无泪,“他昨夜说, 公?主的事情原不该他过问, 只是如今既暂住学宫,少不得就得遵守学宫的规矩。”
萧窈茫然:“什么规矩?”
“不得醉酒。”
萧窈愣了愣, 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条。
这条规则原是为那些沉溺酒色的世家?子弟准备的,为免他们来了学宫不肯专心?向学,酒醉生出是非。
她?那时在知春堂练琴,听谢昭提及此事,还着?意补了句:“该罚得重些才是。”
怎么都没料到,这火能烧到自己身上。
“少卿又说念在公?主初犯的份上,便不重罚,请您清醒后抄两卷经?书即可。”青禾顿了顿,“我和翠微姐姐没能照看好公?主,也要陪抄。”
翠微还好些,她?早年跟在萧容身边,读过书、习过字。
青禾却不大行。
字是都认得,但写?得歪歪扭扭,也极慢。
萧窈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翠微已接过经?书,认真道:“昨夜令公?主孤身在外,实是我与?青禾的疏忽。如少卿所言,若真是出什么事,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抄经?又算得了什么。”
“怪不着?你?们。”萧窈摇了摇头,“是我想独自坐会儿,将青禾撵走的。”
她?起身道:“虽说确有此条例,但学宫尚未正经?开启,做不做数还两说。等我跟他理论过,纵是真免不了,我替你?们抄写?就是。”
她?今日不耐烦打扮,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衣裙,素着?一张脸出门。
原是打算去知春堂练琴,顺道等崔循,半路却遇着?了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建邺、荆州两地奔波,舟车劳顿,晏游与?年节那会儿相比仿佛瘦了些,精神却很好。一身墨色劲装,未束冠,长发?用了根发?带扎起,春风拂过发?丝飞扬,透着?十足的少年气。
萧窈只怔了一瞬,随即大步上前,笑盈盈道:“你?回来了!”
“昨日回到建邺,入宫拜见圣上回了话,却不见你?。听闻你?搬到栖霞山,便寻过来了……”晏游迟疑,“会不会扰你?练琴?”
萧窈理直气壮:“便是太?学生也有休沐日,我歇上一日自然没什么。”
晏游道:“既如此,带你?去玩。”
自年前就约好的事情,几经?波折,而今总算能成。
萧窈兴高?采烈,没令人备车,只向学宫仆役要了匹马。
仆役认得萧窈,没敢违背,但看着?她?这单薄的身形,唯恐出什么事,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侧。
及至见她?干净利落地上马,姿态堪称闲适,不由吃了一惊。
晏游亦翻身上马,“我原本还想着?,你?会不会生疏了。”
萧窈横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些得意:“这可是舅父在时手把手教我的,等过个三五年,才用得着?问会否生疏。”
“是我问错了。”晏游笑道,“等到了城中,买青梅饮给你?赔不是。”
萧窈其实并?没随性地逛过这座京都。
起初偷溜出来,倒霉撞上王闵之事;再后来倒也曾随着?班漪、阳羡长公?主出宫,但身后总是会跟着?许多?侍女,她?也或多?或少拘着?性情。
但与?晏游一起时,是什么都不必考虑的。
晏游在“玩”这方面?颇具天赋,无师自通,明明他自己先前也没在建邺久留,却像是在此住了十数年的本地人。
知道何处的风景好,何处有美?酒佳肴。
还带她?去看了曾经好奇过的胡姬。
异域的舞与?南国迥然不同,鼓点明快,热情张扬。
萧窈好奇地尝了尝胡姬奉上的酒,燕支色的酒水,有些甜,又透着?些香醇。
只是想到书案上那几卷《南华经?》,到底没敢多?喝。
一日下来,回到学宫天色已彻底暗下来。
萧窈心?中畅快,身体却累得要命。
眼皮好似坠了铅,睡眼朦胧,回头学宫后心?中那根弦松了,几乎是从马上滑下来的。
晏游在侧扶她?,见此,索性道:“不若我背你?回去?”
萧窈自年少时,就常跟在晏游身后玩闹,东奔西跑的。那时体力不济,累得不欲走动时,往往都是晏游背着?将她?送回去。
她?困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便没说话,顺势趴在晏游背上。
晏游低低地笑了声:“记得你?少时不欲背书,躲在假山石中睡过去,最后被我找到,就是这样背着?你?送回去的。”
萧窈不肯承认,只道:“不记得了。”
“还有在荆州那年,难得下了场大雪,你?崴了脚踝,最后也是我这样背着?你?去寻医师。”晏游想了想,“你?那时还藏着?雪,故意抖落进我衣领中。”
萧窈想起此事就来气,抱怨道:“谁让你?那时偏要去桓大将军处,害得我……”
晏游忽而停下脚步。
正疑惑,只听他客客气气称呼了声“崔少卿”。
萧窈勉强睁眼,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冷淡的脸。
晏游笑道:“荆州事已毕,多?谢少卿先前提点。此番仓促,改日当登门道谢……”
“不必。”崔循打断了他,淡淡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晏游微怔。
他对这位崔少卿的性情有所了解,知他待谁都不热切,但从不失礼节,如今这般疏远实是有些古怪。
令他不由得反思,自己莫不是何时得罪了人。
萧窈嗅着?夜风中崔循惯用的那股浅淡熏香,稍稍清醒了些,又想起书案上的南华经?,试图与?他讨价还价。
可还没开口,崔循已经?擦肩而过,离开了。
他看出萧窈有话要说,也隐约猜到她?想说什么。
只是见着?她?这样乖巧地趴在晏游背上,一副全然信赖的姿态,并?不那么想听。
其实这样的情形,他在许久之前就曾见过。
应是恒平元年,崔家?祖母尚在,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令他带着?贺礼去荆州拜会桓大将军。
两家?世代交好,此行倒也说得过去。
但崔循心?知肚明,祖母是想要促成他与?桓氏女郎的亲事,趁此机会见上一面?,若彼此都还看得过眼,便能顺理成章定下。
他对此无可无不可,心?中想的更多?的,实则是试探大将军对如今朝局的看法?。
及至荆州。
觥筹交错间,大将军与?他相谈甚欢,言辞间颇为赞赏。
而桓氏女郎出身高?贵,雍容典雅,是再标准不过的士族闺秀,将来也会是极为合格的世家?主母。
他只需回到建邺后点头应允,这桩亲事便会顺理成章地定下来,皆大欢喜。
只是将要启程离开时,荆州落了场大雪,又多?留几日。
桓家?娘子邀他出游赏雪。
在芦雪湖边,崔循见着?了还是桓大将军帐下亲兵的晏游,与?跑来荆州探望的萧窈。
只是在那时,他还不知萧窈是萧窈。
年纪轻轻的女郎披着?件大红的斗篷,带着?侍女在湖边堆雪,在冰天雪地里玩得不亦乐乎,笑得无拘无束。
是皑皑白雪中的一抹亮色。
总会叫人多?看两眼。
只是桓娘子不喜吵闹,道了句“聒噪”,叫人赶她?离开。
荆州地界,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比不上桓氏一句话,寻常人只有避让的份。
仆妇们领命而去,踩了她?堆的雪,又令她?与?侍女速速离去,以免坏了贵人观雪赏景的兴致。
她?仿佛争辩了几句,却被仆妇推了一把,跌坐在地。
最后是晏游及时出现解围,她?唤晏游“阿兄”,而后如今日这般,伏在他肩上由他背着?离开。
隔着?朔风细雪,崔循其实并?没看清她?的形容模样,也并?不在意,只是有那么一瞬曾被她?张扬外放的喜悦触动。
他亦未曾想过深究她?的身份。
只是回到建邺,在祖母问及是否心?仪桓娘子时,又想起那日所见,回绝了。
此后数年,崔循再未记起此事。
直至在太?常寺外再见晏游,听他自报家?门,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在许久以前就见过这位恣意张扬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