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再次沐浴过, 换了衣裳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萧窈坐在绣榻锦被上,擦拭过的长发泛着些许潮气, 拢在肩侧。烛火微微摇晃, 映出她不大高兴的神色。
皙白的手指叩了叩凭几, 话音里也透着十足的不情?愿:“才喝了醒酒汤,为何还要喝姜汤?”
要她来说, 醒酒汤都大可?不必。
那么?一番折腾下来, 醉意早就一点不剩, 清醒得?很, 只是看在翠微熬了许久的份上才没回绝。
崔循接过青禾手中的白瓷小碗, 从?容地看了眼, 如支使自家仆役一般自然地示意她退下。
青禾走了两步才意识到?不妥, 回头看向自家公主, 满脸心虚。
萧窈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她一眼:“……去?吧。”
青禾讪讪离开,房中只剩他二人。
崔循近前, 将姜汤放至她手边,在凭几另一侧落座:“为免风寒,还是喝些为好。”
这姜汤一看就知道是崔循的吩咐。
萧窈磨牙,似笑非笑道:“我为何会风寒?”
崔循低低咳了声:“是我失仪。”
他已然换了衣裳,是素白的锦袍, 通身上下未曾佩戴任何玉石饰物。清水芙蓉, 乍一看倒好似布衣出身的寒门子弟。
肌骨如白玉,长发如墨。
通身黑白两色, 唯有眼尾依稀泛红, 犹带三分餍足。
萧窈多看了两眼。
眼见崔循大有她不喝便不离开的意思,这才终于捧起?碗, 轻轻吹散热汽。只是嗅到?气味,却又忍不住皱眉,脸上写满了嫌弃。
她这般模样?看起?来极为娇气。
崔循素来不喜太过娇气的小辈,族中再怎么?娇生惯养的子弟,到?他面前也都会有所收敛,端出一副懂事模样?。
可?眼下见她如此,却只觉心软得?一塌糊涂。
萧窈硬着头皮喝了半碗,便撂在一旁不肯再喝,含着粒蜜枣算账。她梳理了来龙去?脉,谴责道:“你只是在卢家筵席上,听?了我与人争辩时的几句闲话,便要过来不依不饶……”
崔循纠正:“你那时说的是,难以割爱。”
萧窈一听?到?这几个字就隐隐头疼,只得?再次解释:“我只是想搪塞阮氏。”
阮氏与卢椿会不会信她这说辞恐怕还得?另说,但崔循仿佛是真信了。萧窈坐直了些:“难不成?,你当真以为我看中了亭云,留他在身边侍奉?”
若非如此,实在解释不了崔循为何失态至此。
崔循避而不答,只道:“我来时见他在外,恐怕确有想来自荐枕席之意。”
萧窈对此将信将疑。
倒不是十分信得?过亭云品行,只是眼前这位实在挑剔,但凡出现在她身边的郎君总免不了要被醋一番。
因而这话便显得?没那么?可?靠。
她拨弄着额边垂下的散发,随口道:“所以你便抢先?一步自荐枕席来了?”
崔循微微皱眉。似是不喜她用这样?轻佻的态度,将他与一仆役相提并论。
萧窈与他对视片刻,小声嘀咕了句“假正经”,便也不再提此事。她隔窗看了眼漆黑的天色,又问:“你此番来阳羡,是与卢氏有何往来?何时返程?”
“不,”崔循目光落在她身上,“我为你来。”
萧窈噎住了。
她原以为崔循是有正事来阳羡,只是在卢家听?了那几句,这才来此与她算账。却不料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为此事来的。
……难怪一副忍了许久,忍无可?忍的架势。
“你不是应当有许多正事要做吗?”萧窈气虚。她原本拖着迟迟不回,是想着相隔两地,崔循那么?多事情?脱不开身,也不能如何。
“是。”崔循颔首,温声道,“我无法在此停留太久。萧窈,你该令她们收拾行李了。”
萧窈抗拒:“我与卢娘子有约。”
早些时候在汤泉池,她就已经同崔循提过此事,但他那时态度强硬,要她毁约。而今兴许是情?绪缓和,倒并未如此蛮不讲理,只是看着她叹了口气。
萧窈乖觉,放软了声音同他撒娇:“横竖也不差这几日。你先?回建邺,我晚几日再回,又有什么?妨碍?”
“我若就此离去?,你当真不会再被什么?走投无路的乐师,又或是旁的哪家投缘的女?郎绊住脚步?”
崔循曾同自家三叔父提过,说萧窈“心性不定”。
两人之间未曾定亲,更不曾成?亲,若由着她的性子,不加约束,恐怕自己也不知会到?何种地步。
萧窈心中虽觉着这话简直莫
名其妙,一时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好举了一只手做发誓状:“我保证。”
崔循压下她那只纤细的手,皱眉道:“誓言岂能如此随意?”
“……谁让你不信我。”
崔循像是终于拗不过她,松口道:“待你与卢娘子出游,便该回去?,不得?拖延。”
萧窈得?偿所愿,生恐他反悔改口,立时笑道:“那就一言为定。”
说话间更漏滴答,天色愈晚。
外间传来翠微的轻声提醒:“时辰不早,公主该歇息了。”
这是隐晦的逐客令。崔循会意,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萧窈也并没有要留他的意思。毕竟以崔循的身份,想要寻个落脚地并不难,除却卢氏,这阳羡大半士族应当都心甘情?愿扫榻相迎。
待他离去?后,先?前犹如避猫鼠一样?的青禾才终于挪了进来。
萧窈咬了口蜜饯,疑惑道:“他又不能吃了你,怎么?就吓成?这般模样??”
青禾时常跟在萧窈身边,其实没少见这位高高在上的崔少卿。
她只觉着这位少卿大人冷冰冰的,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叫人不由自主敬而远之。可?先?前在汤泉殿外,崔循的神色实在有些吓人。
尤其是他落在亭云身上的目光,回想起?来,总是心有余悸。
青禾在榻边坐了,同萧窈讲了先?前的情?形,唏嘘道:“我看着,少卿那时是真要吃了亭云……”
真正被“吃干抹净”的萧窈无话可?说,只好问:“亭云呢?”
青禾道:“他也被吓到?了,还曾小心翼翼地同我打听?崔少卿的来历。我并没透露,只叫他先?回去?歇息了。”
萧窈点点头,掩唇打了个哈欠,便没再问下去?。
她觑着崔循离开时的状态,便知晓不会再有什么?麻烦,扶着凭几起?身,懒懒道:“安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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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循去?温泉别院时,并没忘令人依着礼数,给阳羡长公主下了拜帖。
萧斐收到?拜帖时大为诧异。
因崔循并不是那等无所事事的纨绔,没有游山玩水的闲暇功夫。他这些年?离开建邺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旦出远门,必然是有要紧的事情?才对。
紧接着,她就又意识到?,崔循应当是为萧窈而来。
“据别院仆役所言,崔少卿行色匆匆,看起?来似是……”知徽斟酌着措辞,谨慎道,“不大高兴。”
萧斐心中猜了个大不离,知道此事跟自己没什么?干系,并没急着过去?掺和,只令人看着别院动?向,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
知徽立时吩咐下去?。
萧斐坐直的身体又倚回藤椅,漫不经心地听?琴。
她是第二日晨起?,才得?知崔循昨夜何时离开的别院。
“别院消息传来时,您已经安歇,奴才想着并非十分要紧之事,便未曾打扰。”屈黎解释过,又道,“也遣人去?卢家问过。说是崔少卿昨日方才抵达阳羡,为公务而来。”
萧斐看过妆奁中的钗环,轻嗤了声:“这话也就骗骗傻子了。”
且不说阳羡素来风平浪静,便是有什么?要紧事须得?当面商议,也只有卢家人去?建邺见崔循的道理,哪里用得?着他亲自过来?
屈黎便笑道:“两位长公子相识多年?,想是交情?匪浅。”
她挑中了支金丝缠凤钗,目光多停留片刻,梳头的婢女?已会意,取出簪上。
萧斐看着铜镜,忽而叹了口气:“也无怪圣上为难。窈窈的亲事,确实是个烫手山芋了。”
她其实没怎么?与崔循打过交道。
因年?岁差了不少,她在建邺时,崔循虽已是同辈中佼佼者,但也仅限于此。旁人提起?他,说的是崔氏那位小公子姿容如何出众、文才如何惊艳,在她看来与那世家那些个“芝兰玉树”没什么?分别。
崔循真正崭露头角,再度撑起?崔氏时,萧斐已远在阳羡,时不时会听?到?这位的事迹。传言难免会有失真之处。但只需看如今崔氏势力?如何,就知道崔循绝非好拿捏的人。
他这样?的人,对什么?越是上心,就越是势在必得?。
屈黎揣度着问:“圣上是对少卿有何不满?”
“谈不上不满,他只是不希望窈窈为了换取利益嫁入崔氏罢了。”萧斐将这位庶兄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一时又有些感慨,“他这样?堪称迂腐守旧的人,能这样?想,倒也是一片慈父之心了。”
屈黎知她话语中的怅然从?何而来,低声道:“此心一如先?帝。”
“窈窈的处境较我当年?,恐怕难上许多……”萧斐抿了唇脂,正欲开口,却有婢女?前来通传。
“崔少卿登门拜访。”
按常理来说,这时辰登门并没什么?问题。
只是离了建邺后,萧斐的日子从?来过得?懒散,并不会如当年?那般早早起?身。毕竟用不着给谁问安立规矩,也没那么?多往来庶务要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