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领萧霁离了琼芳园, 偏过头回看?,只见?他方才的窘迫之?色已褪去,恢复了往常平和而沉静的模样。
她对此已有预料, 叹道:“难为你?了。”
萧霁摇头:“有少卿指点, 又有阿姐前?来解围, 算不得为难。”
萧窈捕捉到?他话中字眼?,倒也并不意?外, 只笑问:“他是如何同你?讲的?”
“少卿说, 以萧巍一贯爱出风头的性情?, 若在学宫相?遇, 应当?不会轻易放过。”萧霁如是道, “叫我不必与他相?争, 尽管退让, 哪怕是显得怯懦些也无妨……”
今日之?事, 必然会在士族之?中传来。
萧霁并不需要显得有多聪慧、有魄力,因?为士族想要的并不是什么匡扶社稷的明主, 而是一个听话易操控的傀儡。
江夏王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无论萧巍此番来建邺拜会时姿态放得再怎么低,又允诺了多少好处,都无法遮掩这点。
以江夏王一贯喜怒无常的行事,谁也不敢确准,将来他为帝之?后会不会毁约?更何况他还有这些年养下的亲兵, 劫掠流民, 手上沾了不知多少血,若真翻脸不认人, 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
不安定, 难以掌控。
今日事在士族之?中传开,只会愈发加深这一印象。
“他说得不假, 你?做得也很好。”萧窈微微颔首,“今后若是有什么不明白,又或是拿不准的事情?,皆可拿去请教,他虽非那等和颜悦色之?人,但见?地总不出错。”
“是,”萧霁恳切道,“多谢阿姐。”
他并非蠢笨之?人,自然能看?出来,那位目下无尘的崔氏长公子肯费口舌指点自己这些,是看?在谁的面子上。
正说着崔循,穿过一重?门,倒是迎面见?他向此处来。
崔循今日身着墨色衣衫,同色的大氅上以金线绣有莲纹,愈发衬得人如白玉。只是并不似以往那般从容不迫,步履间透着些行色匆匆的意?味。
萧窈看?了眼?他的神色,向萧霁道:“你?自去吧。”
萧霁应下,又向崔循问候了句,便?不在此处打扰他二人。
萧窈轻咳了声:“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哪值得你?亲自走这一趟?”
今日虽为雅集,崔循却并没什么闲情?逸致。
仆役急匆匆前?来回禀,说是夫人在琼芳园与萧巍以三盏酒打赌时,他才召了学宫属官过来问话。
属官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觑着崔循的反应,立时请他先忙。
崔循也没客套,将人撂下,起身往琼芳园来。
他心中原存了些申饬劝诫的话,但见?着萧窈后,却又说不出口。心下叹了口气,问道:“你?若是输了,该如何?”
“我只看?他那一箭,便?知道并没旁人吹捧得那般厉害。比之?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纨绔子弟,是要好些,但论及准头并不如我。”萧窈信得过自己的眼?力,见?崔循神色仍算不得好,便?笑问道,“你?不信我吗?”
她惯会强词夺理?,口齿伶俐,从不落下风。
崔循颇有些无奈:“不必与他争一时意?气。”
在崔循眼?中,萧巍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实在无需在这种跳梁小丑身上多费心思。萧霁只需按他的吩咐去办,便?足够了。
可萧窈就是看?不惯萧巍那趾高气昂的德行。
也见?不得萧霁独自站在那里,忍气吞声,遭人奚落。
“你?既对四公子寄予厚望,便?不该事事都想护着他,”崔循猜到?她的心思,不以为然道,“苦其心志,并无什么不妥。”
萧窈倚栏而立,想了想自己出现在琼芳园时,萧霁那双仿佛骤然亮起来的眼?,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若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我并不会贸然插手,将自己搭进去。可既然不过随手而为,为何不帮他一把呢?”萧窈认真道,“于?大局而言并无任何影响,可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却并非如此。”
她自己当?年初来建邺,颇为狼狈,而今自然是能帮则帮。
但萧窈也知道,自己与崔循观念不同,倒也不曾想过非要令他认同自己,将心中所想说过也便?罢了。
正要往尧祭酒处去,却只觉腕上一紧。
萧窈看?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疑惑道:“是还有什么事吗?”
崔
循摩挲着腕骨,片刻后,又握着她冰凉的指尖:“陪我喝盏茶。”
这话并非问询,也没给她留回绝的余地。
萧窈只得先将领萧霁去见尧祭酒的事情?抛之?脑后,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亦步亦趋跟上。
玄同堂空置许久,因?知今日崔循要来,仆役们紧赶慢赶收拾一番。
燃着炭火,熏了兰香。
甫一进门便觉暖香扑面。
萧窈在一侧落座,看?崔循亲自动手煮茶,只觉他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士族特有的风雅,赏心悦目。
叫人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些,唯恐惊扰。
但她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这时辰,学生们的试卷应当?已经答完,你?当?真不去看?吗?”
崔循道:“尧祭酒德高望重?,由他在,出不了什么纰漏。”
萧窈自然清楚这个道理?,不过是对着崔循似风轻云淡又似凝重?的态度,本能地想找些旁的事情?岔开。
奈何崔循并没给她这个机会。
浅淡的茶香随水汽氤氲而出,萧窈在外时沾染的寒气也逐渐褪去,指尖绕着腰间的细带,叹道:“既有要事,还是不要不上不下吊着了。”
若在旁人面前?,萧窈倒是能沉得住气,暗自琢磨一番。但到?了崔循这里,却并不愿费神多想,只管催他就是。
崔循将茶盏推至她手边:“你?待四公子这般尽心,可曾想过以后?”
萧窈眼?皮一跳。
“我知你?信得过他的品性,眼?下来看?,的确无不妥之?处。”崔循平静道,“但人一旦尝到?权势,能安守本心之?人寥寥无几,届时又会如何?”
如今,萧霁会感念看?中他、扶持他的人,可这份感念能维系多久?有朝一日,又会不会成为忌惮?
这些皆是不得不思虑的事。
崔循对此早有预想,只是恐萧窈犯了惜贫怜弱的毛病,天长日久相?处下来,真将萧霁当?做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一般对待,便?如偏袒晏游一般偏袒他。
崔循从不会如萧巍那等人一样气势汹汹,便?是提及此事,也如琼芳园中士人谈论天气如何、学宫梅花开得如何,闲庭信步,漫不经心。
萧窈却还是从中品出几分?危险的意?味,双手交握,想说萧霁未必就是那样的人,纵有万一,也应是许久以后的事。但同时又清楚地意?识到?,崔循所言有其道理?。
“他……”萧窈心情?复杂,“如今江夏王虎视眈眈,阿霁已是最?好的选择。”
崔循颔首:“我并无弃他之?意?。”
“只是想告诉你?,若有朝一日,他欲鸟尽弓藏,我断然不会相?让。甚至会先他一步下手,行不臣之?事。”崔循神色未改,像是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定定看?着她,“萧窈,届时你?又会站在谁那边?”
萧窈被他问得几近错愕,一时说不出话。
只见?崔循那双幽深的眼?似是黯淡些,扯了扯唇角,并不入眼?的笑中透着淡淡的嘲讽,低声道:“我便?知道。”
他似是想要起身离开,可手掌按上两人之?间那张小几,又像是被抽去气力,坐回原处。
身形坐姿如常,可却莫名叫人觉出些许落寞。
许是这些时日费神太过的缘故,崔循虽从未提过,甚至不曾显露出半分?疲倦,但人却实实在在清减了些。
两人朝夕相?处,萧窈自然更知他为灾情?费了多少心力,而今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心头泛起些难言的滋味来。
垂眼?抿了口茶水:“你?知道什么?”
“知你?这样的良善之?人,容不下我这等乱臣贼子。”
萧窈从未将崔循与这四字联系在一处,而今听他这样贬低自己,不由得皱紧眉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又怎知不是?”崔循坦然道,“如今你?我能平和共处,不过是因?着我亦不喜江夏王,请圣上过继四公子立为储君,借力打力,才是最?好的选择。”
“若将来四公子羽翼渐丰,欲对崔氏动手,我必不会听之?任之?。”
“你?应知我,并不吝惜狠辣手段,便?是如法炮制昔年闵帝之?事,也未可知……”
这位闵帝,便?是重?光帝前?头那位未及弱冠便?“坠马而亡”的小皇帝。明眼?人都知道他死得蹊跷,崔循更了解王氏当?初如何设计,轻而易举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再避讳在萧窈面前?提及,明知她会厌恶,却又难以克制,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天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崔循顿了顿,以为是她拂袖离去,下一刻却只觉唇上一热。
萧窈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下,见?崔循如同被扼住咽喉一般,哑口无声时,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好,我知道了。”她跽坐于?崔循身前?,覆上他依旧泛着凉意?的手,“不必张牙舞爪给我看?,我知你?并不纯良,也不光风霁月……”
“有些事,我须得再想想,”温热而柔软的唇贴着他,喃喃低语,“只是崔循,你?也多信我几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