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薄薄的?阳光落下来,她大半张脸陷在柔软洁白的狐狸毛领中,显得异常的?白,只露出一双乌浓如墨的眼睛。
她复又看向对面洋洋得意的?缪娘子。缪娘子扬了扬下巴,说:“差点忘了,大人,还有这个姑娘也是同伙。”
白面侍从刚刚还在思考,看到了这女子的?脸,莫名觉得眼熟。
他是上个月才调到了涵元殿,全靠买通吴有禄吴公?公?的?关系,这级别,本没有资格跟随圣驾微服出巡,可这回吴公?公?他身子不适,没法长途跋涉,于是举荐了他。他一想便想得远了,心?里愈发?喜滋滋,也就将面熟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稚陵蹙了蹙眉,问她说:“同伙?去哪?谁派你来的??”
缪娘子得意说:“还能是谁?”
稚陵顿了顿,微微凝眉,正要开口,冷不丁咳嗽了好几声,钟宴连忙说:“你不要去,你就在家里呆着?,等我回来。”他想,这件事上,他断断不能冒险让她去,聪明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即墨浔一个借故生事的?借口,岂能跟他拉拉扯扯没完没了下去。
稚陵仰起眼,目光却有几分深沉复杂,“不。”
辨不出到底是因为气?得发?抖,还是冷得厉害。
钟宴拗不过她,缪娘子则是巴不得能耀武扬威,暗自盘算着?,说:“太守大人,还不‘请’两?位一道?回去衙门呀——”
却听稚陵冷笑了一声,神情复杂,没有多说,径直往外,说:“回衙门?不如直接去见你的?大靠山。”
那?白面侍从只是呆愣愣地想,陛下哪里是说见就能见到的?。何况,就算见了,陛下一定也偏袒自家人。
稚陵步伐不急不缓,熟门熟路回到家门口,正见有官差守在门口,凶神恶煞,见他们?一行过来,便道?:“闲杂人等通通离远点——”
她从回了宜陵以?后,还从未进门一看,此时院门紧闭,唯一看得到的?,就只剩下探出墙头的?梨花枝桠,样?子憔悴,覆着?晶莹细雪,正滴滴答答地垂泪。
她微微驻足,停在门口,缪娘子却是大摇大摆地开了门,脸上止不住的?得意,那?两?名官差立马变了一副嘴脸,满脸笑容说:“娘子这就回来了?”
“闲杂人等?”稚陵淡淡嘲讽一笑。
声音不大,缪娘子依稀听到,愣了一下,回头说:“什么?”没听清楚,兼她心?急只顾及去邀功,也懒得多问,连忙过了院子要去求见她的?大贵人——谁知被那?冷面的?侍卫拦在了楼口,冷面侍卫说:“什么事?我去通传。”
缪娘子小心?说:“就是刚刚……”
冷面侍卫眉头一皱:“那?等事,让钱太守处理就是了。陛下哪里得空亲自去管?别嚷嚷,扰了陛下清静。”
缪娘子急切道?:“那?,那?怎么……”她夸大其词说,“大人,那?人如此目中无人,他们?,他们?……”
冷面侍卫只拿一双目光如电的?眼睛盯了她一眼,缪娘子只唯唯诺诺不敢多话了,分毫不见她在别人面前的?嚣张。
侍卫忽又想起什么来:“既然抓人归案了——娘娘的?首饰呢?”
缪娘子心?头一惊,差点忘了这一茬,只是说一个谎,得用许多个谎来圆,这次她陷害了,便得指鹿为马,娘娘她要凭空多一件首饰了。——不过,等陛下起驾离开,首饰便是她的?,想到这里,她讪笑着?立即回答说:“在,在那?个女的?跟前。”
说着?,回头看向院门口,只见那?白狐裘雪青衫子的?女子目光幽幽,正停步在院门口处,那?颗凋零覆雪的?梨花树前,仰头看着?枝梢。官差拦着?,她没有进来,缪娘子立即颠颠儿跑回去,伸手向她,下巴要翘到天上去:“钗子,拿来。”
稚陵缓缓取下了银钗,递给她,沉默着?,双眼沉沉如晦。
“你看,早这么乖巧,哪有这些事?”缪娘子哼了一声,旋即扭身进了院子。宅门大开,那?边正莳花弄草的?缪老太太向门口一探,只见官差乌泱泱站了一堆,这白狐裘的?姑娘亭亭独立,倒生得格外纤瘦细弱。她暗忖,怎么瞧着?有几分面熟?
不等细看,自家女儿已经赶不及地拿着?钗子,嘴角扬得快上天了,将钗子递给守在楼下的?另一位白面侍从,烦请他送上楼去。
她这厢万般期待着?大贵人的?奖赏,在楼下徘徊,不消片刻,却看那?侍从的?确慌里慌张地下了楼,脸色煞白的?,慌忙往门外跑,缪娘子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前,一边喘气?儿一边问他:“大人,大人,怎么了?这么急赤白脸的??”
那?侍从一口气?跑到了宅门前,目光一扫,就见门前款款独立的?雪青衫的?女子,连忙换上了一副恭敬客气?的?样?子,微微躬身,小心?地说:“……姑娘,请姑娘进去一叙。”
把缪娘子看得目瞪口呆,扯着?他衣袖:“大人弄错了吧!?”
被那?白面侍从急忙甩开了袖子,低斥道?:“闭嘴吧!!!”
缪娘子被骂得一呆,依照平日?,定要叉腰骂街了,可现在情势不同,也只得把一喉咙的?话咽回去,装弱装可怜地低下了头。
白面侍从却看眼前人分毫不为所动,只是脚步缓缓一挪,静静地侧过身去,目光难解,幽幽说:“进去?我不是‘闲杂人等’么?”
白面侍从讪笑说:“姑娘怎会是闲杂人等,下面人不认得姑娘,这才、这才冒犯了姑娘。……”
可任凭他怎样?说,她步子动也不动,连目光也分毫不动,他心?里打鼓,却听她终于开口,淡淡的?:“让你的?主子出来。”
白面侍从连声应着?,一溜儿小跑回去,缪娘子听了,倒抽一口凉气?,这女的?——她,她有几个胆子敢这么说话!?
她瞠目结舌,断断续续说:“你,你不要命了?”
对方却丝毫不搭理她,缪娘子心?里这会儿已经有了些揣测,难道?这女的?也大有来头……?看她的?架势,连陛下也不放眼里,难怪那?几日?也压根不把她放在眼里呢!她暗自想了一想,觉得对方若是真有什么来头……她还可以?借先皇后的?名头再卖卖惨,陛下不会坐视不理的?。
她这厢心?里胡乱跳了一阵,竟真见雪白鹤氅玄袍玉带的?元光帝匆匆过来,手里正握着?她不久前拿去的?白玉银钗。
脚步太急,以?至于氅衣的?衣角随风鼓动起来,他急切唤她道?:“稚陵——你听我说……”
他踏出了门,四下里官差衙役纷纷跪了一片,乌泱泱的?,鸦雀无声。
缪娘子急忙也跪下来,却拿眼角余光瞥着?,只见院门前元光帝他长身玉立,步子未站稳,“啪”的?一声脆响。
众人鸦雀无声,全震惊着?,看着?那?个姑娘本来渊默沉静,猛地扬手给了他一耳光。
猝不及防,很响。
她竟当?众给了陛下一耳光!?
“怎么,你住我家住十几年,就成了你的?家了?”她冷声道?,比冬日?里的?朔风还要冷,声音虽然哑,却铿锵有力,分毫不显得脆弱,“……和你的?相?好一起滚出去。”
叫缪娘子看得脑子一片空白,险些晕过去。
那?红彤彤的?巴掌印留在即墨浔俊美无俦的?脸上,很用力,打得猝不及防,打得他偏了偏头,愕然地望着?她,鬓发?被风吹乱了些,拂在眼前,嘴角渗出一丝鲜血来。
漆黑的?长眼睛怔怔的?,像是一汪被风吹皱了水面的?寒潭。
稚陵略过了他,再不发?一语,只缓缓迈步,跨进门中。
“稚陵,什么?你是不是误会了……”
他回头,连忙扯住她的?袖子,却被她猛地甩开,她头也不回,只淡淡说:“误会,误会什么?……”
她有千头万绪,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他追在她的?身后道?:“你怎么不回家。”
“我不回家,难道?不是因为,有家不能回么!?”
他忽然缄默。
这里院落清净无尘。她有些记不清,从前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门外跪着?的?缪娘子却失了魂一样?,目送他们?两?人踏进院中,不可置信,满满当?当?都是震惊。那?女的?……她,她是什么来头,她是什么关系?她竟然敢这么对陛下!?
缪娘子一时怎么也没想到,颤颤巍巍地去问身侧跪着?的?那?个白面侍从,白面侍从低声地告诉她,那?位是当?朝丞相?之女薛姑娘,她与陛下……有莫大的?渊源。
缪娘子一听,登时心?头一震。她只要一回想起刚刚那?姑娘她毫不留情的?一耳光,已浑身都在发?抖。
她连皇帝都敢打,岂不是轻易能要了自己的?脑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