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回到主院的时候,吴氏吓了一跳,只见他双目有些发怔,口中也是念念有词,吴氏以为对方是喝了酒了,上前准备搀扶,却?被申时行伸手?挥退,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吴氏有些不满地收回手?,询问底下随从怎么回事,那随从自己也不清楚,只道是和鸿胪寺的秦大人谈了一会儿公事,出来后就如此了。
确认了申时行没有饮酒,只是找人谈了事情,她也就将心?落回了肚子里?,看?申时行这副样子,今晚是不准备回来睡觉了,直接叫人锁了院门,洗漱一下准备回卧房休息了。
随从看?着院门被“碰”地一声关上后,当家主母连劝都没劝一声,也没管大人今夜有没有吃过晚饭,当真是……
随从知?道今夜是休息无?望了,只能无?奈跟着自家老爷的步伐,往申家祠堂方向走去。
吴氏自从申兰若被申时行放跑之后,心?里?就怨怼上了申时行。
她前头几个儿女长大成人后,婚事都很顺,儿子们不管是科举进士,还是入朝为官,都很妥帖,没有让她再?操一份心?的。
就这个小女儿,从小身体不好,又当作男儿般养大,成人了后吴氏又要想办法把?她的左性扳回来,可是说花费了最多的心?思在这个女儿身上。
眼看?着女儿越长大越懂事,她也开始给女儿寻摸亲事了,结果倒好,突然说要去学医,然后就跟着李时珍跑了!哪怕对方是名医圣手?,吴氏也无?法接受。
她更加无?法接受的是申时行居然在没有和她商量过的情况下,就同意了这般如同玩笑般的请求。
而今申兰若已经外出学医小半年了,这小半年来,申兰若每个月都有寄家书?回来,家书?中详细描写了她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以及她如何学医辩药,又如何跟着师父一起进出深山老林寻找药材,帮忙校对《本草纲目》,甚至于还有跟着师兄们一起行医,将一些疑难杂症也写了出来,当时自己的思考,师父、师兄们的论证,最后开方子、针灸,是否痊愈等?都一一道来。
申兰若并没有报喜不报忧,她的家书?就和一页页流水账似的,近乎是平铺直叙她所?经历的一切,每每派人送回申府,都不能算是一封家书?,而是厚厚的一个包裹。
这个包裹一旦到了申府,每次都是要先送到当家主母的手?上,吴氏一开始赌气,不想看?,对申兰若先斩后奏的行为实在是气不过。但是看?着放在桌上的厚厚一叠家书?,吴氏最后还是忍不住看?了。
看?了之后,吴氏就收不回自己的眼睛了,一直从早上看?到了晚上,那天?就连午膳都是匆匆吃了几口就让人收拾了下去,晚膳更是破天?荒的没有为全家人去准备,只推说自己身子不爽利,让仆妇们给申时行父子准备了,自己继续窝在主院看?申兰若的家书?。
吴氏一开始是痛心?疾首的,她看?到了申兰若一路上的不容易,通过她的文字描述,知?道了外头老百姓的艰难困苦,看?到申兰若旅途上因为马车坏了又偏逢大雨,被淋了个落汤鸡,只能冒着大雨和师兄施勤一起帮忙推陷在泥地?里?的马车,吴氏忍不住抹着眼泪骂了一声“该!”
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做,非要跑出去学什么医,现?在吃尽苦头了吧?但是又在心?底暗骂李时珍和施勤两个大男人,居然好意思让个小姑娘家家做这种事,又是心?疼又是好气又是埋怨。
可是随着申兰若继续铺陈开来的文字,吴氏也看?入了神,仿佛她和申兰若一起,经历了旅途中的种种困难,看?到了许多困于后宅中从来不曾了解过的事情,尤其是看?到申兰若师徒救了一个被逼跳河的女子时,又是连连哀叹女子之多艰。
直到看?到最后一个字,申兰若终于顺利抵达了湖广黄州府,在李时珍所?开办的“东壁堂”正式落脚了。
等?看?完之后,吴氏整个人既是松了一口气,又是怅然若失,虽然已经有了女儿如今住所?的通信地?址,吴氏憋着一股气,还是没有给过回信。
然而,自她收了第一封信之后,吴氏的生活中每天?都有了一丝新的期盼,一直到吴氏收到了第二封信,这回她得了信就拿到自己卧房里?看?了起来,一看?就是一整日,等?看?完之后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看?着满室的名贵古董字画、高床软枕,帐幔生香,吴氏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意趣寥寥之感?。
她靠坐在床头,眼睛有些干涩,干脆闭目养神,脑海里?却?浮现?出女儿一手?拿着馒头,一手?奋笔疾书?的样子,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连梳妆台都没有,但是她却?过的怡然自得。
女儿小的时候没有受过闺训,总是喜欢边吃边玩,有时候还会盘腿坐在椅子上,十分的没规矩,每次吴氏见了,总要念叨两句,而申兰若也会快速地?坐端正,低头认真挨训。
可是在这厚厚的家书?背后,吴氏第一次跟着女儿一起,感?受到了自由的味道,外边天?地?广阔,事情忙忙碌碌,生活艰苦朴素,却?每日充实且开心?,为每日学习了更多的知?识,认识了更多的人,做了更多有意义的事情而开心?。
申兰若在信里?写道:以前女儿不懂,为什么圣人每日需要三?省吾身,我在家中每日无?所?事事,根本省不出什么名堂,可是到了外边才?知?道,每日要经历的事情太多,要反省的事情也太多,倘若不去反省自身,那么同一个错误就会明日再?犯,我就永远都长进不了。而女儿要是在外边长进不了,那么就不能长本事继续行医,就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医者。
吴氏看?到这段话的时候,颇有感?触。
在后宅内院,一切都围绕着夫君和儿女打?转,一切以他们为先,而她自己能为自己多想什么?仿佛是个提线木偶似的,她只是吴氏,早就不是那个云英未嫁的吴碧婉了。
女儿的任性妄为吴氏慢慢地?还是原谅了,可是面对申时行,吴氏却?时不时地?没有了好脸色,不知?道是受女儿影响还是怎么的,吴氏有时候看?到这位申首辅,心?里?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但是又要克制住自己内心?的火气,继续做一个端着的申府主母。
只是到底,没有再?像以往一样对着申时行各种嘘寒问暖,落的脸子比以往多多了。
好在,申时行自知?理亏,一幅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却?让吴氏看?了更加气结。
吴氏没去过问申时行到底怎么了,此刻的申时行也不需要任何人在自己身边影响自己的思考。
他有些踉跄地?命人将祠堂的门关上,自己跪在了当中一处的蒲团上,望着那一排排牌位,有些迷茫,又有些不知?所?措。
迷茫、不知?所?措这些词,不应该出现?在一国首辅身上,但是如今却?真实的表露出来了。
申时行的脑海里?一遍又遍地?分析着秦修文的话,他说大国斗争,不应该只考虑武力的高低,武力是最基本的保障,更漫长的是和平时期的斗争。在和平时期时,需要通过经济、文化、政治不同的方面对蒙古部?落发起进攻,这些进攻是春风化雨似的,甚至还要在一开始让对方感?觉占了大便宜,只有这样,才?能在悄无?声息之中改变一个民族的灵魂和根基。
申时行作为大明最实际的掌权人之一,他的眼界、他的思想,绝对不是一个庸庸碌碌之辈,他必须具有纵览全局的能力,才?能看?清远方的航线,才?能不至于让大明这艘巨轮触礁搁浅。
所?以,当他深刻思索了秦修文的话之后,他发现?,这个方法是切实可行的。
武力或许不是大明最擅长的,但是文化、经济、政治思想方面,他们中原人上千年的沉淀,一脉相承的底蕴,源远流长至今,蒙古人何以匹敌?否则大明也不会称呼蒙古人为蛮夷之辈了,就是因为不开化,才?成为蛮夷。
而秦修文就用这些为刀剑,为武器,用百年时间为跨度,对他们进行攻城掠地?,这实在是开无?人能创之先河!
何人,目光长远到可以以百年为尺度?到那个时候,别说自己早就灰飞烟灭了,就是年轻如秦修文,也早就入土了。
胜利或许是属于未来的大明人的,而起初制定策略的人,却?在百年之前!
光是想到这里?,申时行背后就一层一层地?冒鸡皮疙瘩,麻意从手?臂一直蔓延到脸颊,双目直直地?盯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但是看?过去的却?是一片虚无?。
秦修文的计策,不仅仅宏大,他后面每一步,都有更加详细的计划,一环扣一环,只要蒙古人答应了这个契约,签下了这个帮扶协议,申时行就知?道,蒙古人已经跳进了秦修文挖的巨坑里?,再?也出不来了。
而蒙古人会跳进去吗?这是毋庸置疑的,若不是秦修文掰开了揉碎了和他讲明白,就连申时行都看?不懂里?面的门道。
申时行一向是知?道秦修文有本事的,甚至可以说是个天?才?,但是申时行从来不认为自己掌控不了秦修文,在申时行看?来,一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就算是张公在世,自己也能揣度出他几分心?意,秦修文再?天?才?,那也是个人,而人,总是有许多缺陷的。
但是今晚的一场谈话,让他彻底重新审视了秦修文此人,这人不仅仅是个天?才?,还是个鬼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