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圣鄌从先帝时江山基业稳固,虽边疆还时有战火,但已不执行强制征兵。百姓家中有子应召者,多是家中贫苦,自行至军需处报备,领军籍令牌一块,每月便可执军令先取俸饷,叫家中无忧。待朝廷用人之际,执军令者则必须响应号召,不分父子兄弟,军籍之家,执军令者几,出几人入伍即可。朝廷此举大善,民心向,倒从不缺人用。
当然,户部每三年会核查各家中人数,但凡军籍之家统报予军部。若军部查实谁家男丁年十五至四十者与报备数不足,则复查其家中是否确有困苦,需有年十至四十五者身体健全于五年内尚可应召,有则暂且通融,无则当即收回军令,严惩不贷。朝廷通融五年,已是恩盛,足够军籍之家及时报备家中男丁不足,退回军令,朝廷不惩。迟迟不报者实属利存心用朝廷善意,朝廷不容。
王生家原本从父辈时既入军籍。王父平日里还要替人做工,一朝意外而亡,死时,王生才九岁。那东家不理王父后事,王母也无处说理去,无奈铤而走险,押后一年上报。朝廷念寡母难养孤儿,待王生十岁时才主动上报也是情非得已,格外通融,并未收回军令。王生成年便不得不应召从军。
王母属实是不容易,虽然舍不得自个儿这唯一的儿子,尚知道理,若不是朝廷帮她养大了王生,王生怕也没有今日。王生从军时,王母除了再三叮嘱叫儿子多加小心,不曾劝诱儿子逃脱军责。王母一个无知妇道人家如此,教养出的儿子自也忠孝义。
一边是年迈母亲,一边是恩义朝廷,王生几多摇摆后,好不容易决定先国后家,不再软弱。
现小二月提议冒充王生家中养子,替代王生从军,这中途换人,却也无碍律法。
小二月道:“反正是凭空捏出来的人,届时只要我得劝服舅舅,可寻机假死逃脱。凭舅舅武功自代你加倍报效朝廷,与你无忧。你只管在家中孝敬母亲,早日娶妻生子,将来教养孩子仔细念书,考取功名,再为朝廷尽忠,也不愧朝廷恩义。”
王生再次动摇,自知不谙武功,在军中三年居然连小二月这么个女娃儿都打不过,实在惭愧。可是小二月再比他强,到底是个女娃儿,这要冒名顶替他从军……
小二月当即又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来,叫王生收下,如此更不愁家中生计。不想却起到了反效果。
王生连连摆手,道:“军令严肃,怎可叫小姐用银子收买。这可万万使不得。小姐若只为寻广袤,劝说他作罢,王生可代劳。”
“这作罢与否,还要看……”小二月不好给王生解释过多,一跺脚道,“哎呀,我不是要收买你。只是……只是投资!我是做买卖的,你看我家中门客几人,都是我为朝廷培养人才。将来也可眷顾于我。这五百两你收下,就当我提前收了你将来子孙为门客,是投资。就像朝廷先养你大,再需时用你。你怎不可收下?”
投资?王生愚笨,一时难以将两者作比,支吾道:“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别怪我把话说白了,你不是练武的料子,勉强留在军中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而如今你年岁十八,尚大字不识一个,要念书也晚了。你若是像你父亲一样,在家也只能帮人打散工,一辈子你都报答不了朝廷的恩典。”小二月说着说着,王生的头越来越低。
小二月忽然又话锋一转,道:“想想你娘这一辈子多么不容易。你若能先娶妻生子,早日叫你娘抱上个白胖孙子,你娘这辈子都知足了,你才算是尽了孝道。拿着吧。”小二月好一招软硬兼施,这会儿硬将银票塞入王生手中,王生难以推拒。
小二月又道:“先头是我把话说得重了,其实你若有心,现在开始学习也为时不晚,无碍你大器晚成。说了这五百两是我投资。将来无论是你或你的儿子能努力学习考取功名,到时是加倍还我银两也好,是眷顾我这买卖些也好,我只赚不亏。若是不然,也只怪我投资不慎,唉——怪不得你。”
小二月故意做出一副市侩的样子来,一起以利益为重,那模样其实特别可爱。王生不禁笑了出来,总算是握实了手中的银票,决定收下。
小二月又做愁苦状,道:“如今舅舅已入敌营,这有个通讯的法子,只有我和舅舅知道。你且安心将军令交给我,我定不涉险,你无需为我担忧。”
王生看着小二月伸过来的手,握着手中的军令还犹豫着不愿意给,问道:“你当真有法子联系上广袤?”
“嗨呀。实话告诉你吧,其实要派家莺送信。”小二月信誓旦旦道,“黄鸟儿一般不谙长飞送信,但此黄莺……”
“小姐可是说趣儿?”王生居然知道。
那小二月就不用再多解释了,点头道:“就是趣儿。它还跟着我舅舅是吧?”
“是。”王生答道,面上有些古怪。
记忆中,黄莺趣儿是一只通体金黄色,两翅和尾巴梢部黑色,头枕部有一带黑斑的巴掌大鹂鸟。
这鸟儿自打十二年前在山中被曲广袤救下,便一直跟在曲广袤身边,但见过这鸟儿的人不多。白日里它都自己飞走采食,或几夜不归。最开始曲广袤都以为它飞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后来发现,趣儿从未远离过他,只要他模仿鹂鸟儿尖声鸣叫,或高喊趣儿,稍等片刻,趣儿便会很快回到他身边。
趣儿这名字,是它幼时叫声音似,曲广袤常趣儿、趣儿地叫它逗弄,时间长了就成了它的名字。
说来也怪,只有曲广袤模仿鹂鸟儿鸣叫,或唤趣儿,趣儿才会回应。别人叫,趣儿都不睬。
小二月也只是在三岁时见过这小鸟儿一面。那时小二月就觉得这鸟儿有着那么一股子灵性。曲广袤跟它说话,它一双小小的黑瞳始终凝视着曲广袤,似听得仔细。而每当曲广袤说完了一句话,它都会“趣儿,趣儿。”地做出回应。
那时小二月瞧着趣儿欢喜,也唤它一声逗弄。小鸟儿是看了她一眼,但紧接着小头一转,分明是装听不见。小二月贸贸然伸手想要摸它,还差点被它啄了。
是曲广袤及时斥责了趣儿一声,“趣儿!”
小鸟儿狠啄的势头立即变缓,改成只是在小二月的手指上轻轻刀了刀。别看它动作好似变得亲昵,其实那一双小眼睛瞄着小二月,里头带着警告,似在说,不许摸我,知道了吗?
此时王生古怪地嘀咕道:“听广袤说,趣儿可是跟了他十几个年头了,常理来说,黄莺哪里能活这么久……我看这趣儿八成是成精了……”
小二月瞧着王生似惧怕趣儿,好笑问道:“你莫不是被趣儿啄了?”
王生下意识左手捂了一下右手,然后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看它亲近广袤,以为它不怕人。但我这一伸手,可被它啄惨了。”
小二月摇了摇头,叹道:“还是这么乖张。”但紧接着小二月又笑着安慰王生道,“趣儿不让舅舅以外的人摸,但它肯在你面前现身,该是看出你同舅舅亲近,便也跟着欢喜你,乐意亲近才是。”
王生苦笑不已,连连摆手道:“我也只见过趣儿一次。它啄破了我的手指就飞走了,再也没让我见到过。”
你说这趣儿似通人性吧,这性子却古怪得紧。怎么就除了曲广袤旁的人都不喜呢?
小二月难再安慰王生,转说正事道:“月前舅舅来信,信中提过。你看……”小二月说着拿出了曲广袤的刀上佩玉,贴近嘴边一吹,竟发出了似鹂鸟儿般清脆的鸣叫。
演示过后,小二月继续道:“舅舅说,这玉笛声与他唤趣儿时的一样,我如此一吹,趣儿便会来寻我。而且呀,如果我这样吹……”
这佩玉上有四个孔,随着小二月手指变换,吹出的笛音各自相似,又略有不同。一边给王生演示着,小二月这心里头忽然好气又好笑地想到,月前曲广袤回信时就在信中教导了她如何使用这玉笛同趣儿答话,这会儿派了王生回来,一边捎带回了这玉笛,一边还让她帮王生想办法当逃兵……
怕不是他早就计划好了会有这么一天。该说这臭舅舅是信任她这个侄女儿呢?还是坑她呢?哪有人亲舅舅这么指派自己亲侄女儿上战场的?啧!
随着小二月不断演示,王生一双眼睛越睁越大,末了随着笛音消散,王生拍手叹道:“妙啊!妙啊!小姐通音律,这换成了我就不行了。”
小二月笑道:“谁能想到一只小小黄莺竟是信鸽。趣儿灵巧,懂得避人眼线,只有舅舅和用这玉笛才能唤它现身。若只简短通话,趣儿还能口传。哪怕被人听了去,旁人也是只听无懂,不管那人通不通音律,多半以为舅舅只是偶得了这小鸟儿欢喜,趣声逗弄。若要通长信,也不必将新签绑在趣儿脚上,趣儿可以先吞入腹,把信送到了再反刍出来。”
这时小二月再伸手,王生不再迟疑,终于将自个儿的军令交到了小二月手中,但不忘再三叮嘱,“咱们西北军中有这么些规矩,还望小姐周知,到时谨慎。帅帐李文强,李将军……”
三个时辰后,御书房。
王生战战兢兢跪于案下,不敢看龙案之上。
圣上嘴角边似笑非笑,只盯着王生好一会儿,盯得王生不能更心慌,都不禁微微颤抖,才是突然喝道:“大胆!”
王生心里头一突突,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是重重给圣上磕了一个响头。
圣上仗着王生看不着,不再忍着嘴角笑意,顶着一张灿笑的脸,说出的话却严肃非常,“朝廷养你多年,你倒好,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将军令转手卖给他人?”
王生趴在地上,心里头惊骇不已,抖着声音,只能认罪,“微臣知罪,微臣知罪,求圣上……”呜,事情都暴露了,他可还能厚着脸皮求圣上留下他那一颗脑袋?贩卖军令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啊,惨了!惨了!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就敢把军令让给了小二月呢?
圣上又是片刻不语,任王生在下头抖成了筛糠,这虽是好笑,心里头也是无奈叹息,堂堂一个八尺男儿,都在军中呆了三年,怎么还能这么孬呢?对比之下,那丫头可真是比许多男儿还强了不少。
呵,这丫头……
不过是小半个时辰前,来人报小二月用一张银票换走了王生手中军令。现小二月正在街上筹备一人远行物什,估摸着似要连夜起行。
一个人走?圣上听了这消息心下一喜,但紧接着担忧。
这会儿叫了王生来,圣上又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么孬个人,叫他跟在小二月身边,可顶用?
嘛,也好。换个思路一想。据说王生这人在军中能豁出去脸面,成天见了谁都是点头哈腰的,不消半年就凭实力混成了内勤兵。平日里头李将军偶尔临时点兵操劳,若是不吹集结号,无人叫他,他都可以留在后营里头切菜,将军不怪,好似都忘了有他这么个人存在。也是个人才。
圣上打定了主意,当即也不再吓唬王生,把话挑明了说:“抬起头来,堂堂一个兵士,怎的没半点骨血。一个女娃儿都比你强。你把军令让给了那丫头倒也无妨,不过可不能叫她当真乔装混到西北军营里头去。啧!不像话。”圣上说着看了华公公一眼。
华公公立即走到了王生身边。
王生一看,华公公手中托盘里盛着一枚军令、一枚短笛,竟还有一枚帅印虎符!
圣上继续道:“此军令你收好,若再丢了,我就要了你的脑袋!这短笛也是给你的,若丢了,我也要了你的脑袋!日后你可用它……”